路敬宇这话一说出口, 摆明是要当众给陆鹤南难堪。
    溅出来的酒顺着陆鹤南的面庞,滴落到他的下巴和衣襟上,濡湿一片, 好不狼狈。他没去接梁眷递过来的纸巾,而是任由那些酒水滑落。
    梁眷不知道自己心里是种什么感觉,只觉得心中那座高高垒起,以为永远不会坍塌的高塔, 就这么碎在自己眼前。
    “路伯伯,您消消气, 事情哪有您说的那么严重?”
    陆鹤南嘴角噙着笑, 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外面的人都说我们陆家是京派,底下人这么恭维,我们却不能不知道天高地厚,还是得有点自知之明的。”
    路敬宇冷哼一声,脸色依旧黑的难看。
    陆鹤南将杯中的酒尽数咽下后又道:“圈子里的人谁不知道,路伯伯您深明大义,任人唯贤, 宁肯舍了自己的妹夫, 也要让我大伯接您的班。”
    这句话一说完, 路敬宇终于有了点反应, 脸上的肌肉绷紧, 一张脸黑了又青, 青了又黑。终是不自在的跟陆鹤南碰了下杯, 咬着牙把酒吞下去。
    他倒是小看了这个陆三了,杀人不见血这一招, 竟让这毛头小子用的出神入化。
    陆鹤南这是在变相的提醒他,他路敬宇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就是自作自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切莫再要自食恶果,得不偿失。
    陆家早些年本也是扎根京州,但陆鹤南爷爷——陆维在权斗的时候下了台,外调到江洲。直到他临近退休的时候,才阴不阴阳不阳的调回京州,名义上算是荣休。
    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为了不让陆维老无所依,他的二儿子和小儿子也先后调回京州,一个在高校,一个在机关任核心外的职务。
    而他的长子陆庭析,接了他在江洲的班,这么多年做的也算颇有起色。
    为了避免陆家再起势,最有能力的陆庭析本是回京无望的。但适逢三年前中晟内部——路敬宇和手下的副董搞内斗,上面才把陆庭析调回中晟平衡两股势力。
    最后又让他在路敬宇退休后,接替了路敬宇的位置。
    但在旁人看来,陆家此举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毕竟路敬宇属意的接班人是自己的妹夫乔振邦,不成想却让陆庭析不声不响地捡了这天大的便宜。
    “我大伯刚上台接手,许多事情还不熟悉,届时还得仰仗您和您手下的人多提点。”陆鹤南弓着身又为路敬宇满上一杯酒,礼数做得极其周到,无可指摘。
    路敬宇被架在台阶上下不来,站在他身后一直沉默的黄春江淡笑着先开口了。
    “鹤南,你这话就说远了,哪有什么提点不提点的,不过是共同商议决策罢了。”
    黄春江一开口,陆鹤南的太阳穴不受控的跳了跳。
    来北城之前,大伯陆庭析有提点过他——路敬宇本身不足为惧,一直藏在他身后,为他出谋划策的黄春江才是个狠角色。
    黄春江与陆庭析在华清前后脚毕业,是名义上的师兄弟,但是关系不算亲厚,平时也鲜有联系。
    陆庭析毕了业就回到江洲,黄春江不知道靠什么路子搭上了路敬宇,从一毕业就去给路敬宇做秘书。
    尽管黄春江行动不便,是个跛子,可还是风里来雨里去的做了许多年,直到路敬宇退休,他才在中晟任了正经高层职位。
    黄春江跟陆鹤南碰杯后,看了看路敬宇又望向陆鹤南,意有所指道:“毕竟,不管是路董还是陆董在中晟都不能搞什么一言堂,你说对吧?”
    此言一出,才算把今天这顿酒喝到了点子上。
    陆鹤南满面春风,避开一言堂不答,把皮球又踢了回去,“不管谁在任上,做了什么样的决策,出发点都和路伯伯一样,都是为了中晟能更好。”
    梁眷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陆鹤南这一杯又有一杯的敬下去,已经喝了不下一瓶。但瞧着这节奏,怕是离结束还早得很。
    陆鹤南脸色白的吓人,神情也变得恹恹的。梁眷去扶他,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挣扎着想推开梁眷的手。
    梁眷心里又气又急,小声用气音哄道:“别逞强!”
    陆鹤南怔愣片刻,轻笑了一下,终是没再推开梁眷揽在他腰上的手。但身体依旧紧绷,始终不肯泄力靠在她身上。
    任时宁的脸色也有些凝重,一面温声同路敬宇说话,一面把手背在身后轻摆,示意梁眷把陆鹤南带出去。
    “我看这浑小子是喝大了,路伯伯不如放他去外面吹吹冷风,醒醒神再陪您接着喝吧?”
    路敬宇没抬头,冷着脸挥了挥手,算是应允。
    梁眷扶着陆鹤南往外走,不过刚走几步,原本沉寂的屋里,又响起推杯交盏的声音,其中隐隐约约能听到有人在讥笑。
    “也不知道陆庭析是怎么想的,整了这么个病秧子到咱们面前,这要是一不留神死在酒桌上算谁的啊?”
    路敬宇带头,全场哄堂大笑。
    梁眷脚步一顿,胸腔里积攒了一晚的酸涩情绪无处发泄,压抑在胸口,痛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直到肩膀上莫名一沉才让她回神。
    强撑了一晚上的陆鹤南,终是任由摇摇欲坠的自己靠在梁眷的身上。
    “我没事,扶我出去吧。”他扯出一丝笑,像是安慰。
    陆鹤南的这一示弱带走了梁眷的全部注意力,她没空再去理会身后的荒唐事,抱着陆鹤南的腰就往外走。
    到了卫生间门口,陆鹤南就推开了梁眷的胳膊,摇晃着撑在洗手池上,吐了一阵,就虚弱地沿着墙边坐下,垂着头把脸埋在胸前。
    等在门口的梁眷见状,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直接就冲了进去。
    好在这一层任时宁特别关照过,卫生间里除了他们,再无别人,也不会有人再进来。
    梁眷用冷水打湿几张面巾纸,跪在陆鹤南身边,轻轻把他的脸从怀里捞出来,一手托住头,一手细细擦拭着。
    明明惨白到几近透明的一张脸,却热的惊人。
    好在陆鹤南虽是喝醉了,却也还算有意识,也比往常清醒的时候要乖。
    虽然闭着眼,难受的连睫毛都在轻颤,但是仍能感受到外界的凉意,一张脸紧紧贴着梁眷柔嫩冰凉的手上不肯移开。
    梁眷如此反复擦了四五遍,才稍稍把陆鹤南的体温降下来。
    她又起身打湿了一张纸巾,手刚覆在陆鹤南的额头上,就被他牢牢攥住了手腕,止住了她要继续的动作。
    陆鹤南缓缓睁开眼,温声道:“歇会吧,我没事。”
    没事没事,梁眷已经数不清陆鹤南这一晚上说了多少遍没事。
    心弦莫名一动,梁眷鼻头顿时酸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都这样了,还反过来安慰她算怎么回事?
    “要不要喝点水?”想通了的梁眷心里更难受,她垂着头把水递到陆鹤南嘴边。
    陆鹤南接过后喝了几口,努力调整呼吸,然后就定定地望向梁眷。
    “看到我这么狼狈,出气了没有?”他的声音有点哑,又有些飘,轻到让人捉不住。
    他知道梁眷对他有怨念,怪他兜了圈子骗她那么久。
    梁眷怔了下后就拼命摇头,努力睁圆自己的眼睛,生怕会有哪滴不听话的泪落下来。
    她觉得此刻,陆鹤南并不需要她的眼泪。
    陆鹤南笑了笑,有些无奈:“我都这样了,还没出气啊?”
    “不是没有出气,是我不觉得你狼狈。”梁眷喘了口气,调整了下情绪,艰难开口。一忍再忍,可一开口,声音还是不争气的发颤。
    说完,她生怕陆鹤南不信似的,带着哭腔又重复了一遍:“真的,你一点都不狼狈。”
    其实,现在的陆鹤南狼狈至极,无论谁来门边瞧上一眼,都不会相信这个瘫坐在卫生间地上的男人,会是那个清冷矜贵,眼高于顶的陆鹤南。
    但此刻,梁眷不愿意承认,甚至是直接无视掉他的狼狈。
    她的手腕还被陆鹤南攥在手里,他无意识地用力,其实攥得她有点疼,但她既不想把手抽出来,也不想开口提醒他。
    疼痛能让人更清醒,更能记住此刻。
    要记住什么?梁眷其实也不知道,就是无端不想忘记。
    可能听到的答案有无数种,陆鹤南没想到会听到这种。
    “心疼我了?”他低低地笑出声。
    梁眷吸了吸鼻子,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便没好气地怼回去:“我有什么可心疼的。”
    安静了几许,陆鹤南垂眼去看,身侧的梁眷静默着不知道在思忖些什么。
    电光火石间,陆鹤南蓦地记起以往,他轻揉眉心,语气里透漏出无可奈何:“别想着一会怎么把我的酒换成白水。”
    “为什么?”想要故技重施的梁眷,被猜中了心思,说话也变得没底气起来。
    “因为里面有不能得罪,需要讨好的人。”陆鹤南说的有气无力,眼睛却黑得发亮,里面翻涌着不加掩饰的狠与恨。
    梁眷垂下眼,默默消化陆鹤南的话,不死心的问:“连你也不行吗?”
    “什么?”陆鹤南没明白她的意思。
    “也有你会怕,也有需要你去讨好的人吗?”梁眷努力压下心中复杂不平的心绪,故作平常道。
    望着那双干净清澈,对他百分百信赖的眼眸,陆鹤南怔忪一瞬,心跳像是漏跳了半拍。
    良久,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抱歉:“小梁眷,我也不是无所不能啊。”
    梁眷听完没气馁,她状作无谓地拍了拍陆鹤南的肩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小陆同志,那你未来可要再接再厉呀!”
    直到很久很久的以后,撑着陆鹤南日复一日,走到失而复得那一天的,都是梁眷这句笑中带泪的——“小陆同志,再接再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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