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冉不想惹一身腥。
    景华琰那厮,板着脸的时候都很吓人了,再动怒,那得什么模样?
    但看梁三泰这着急样子,姜云冉若是一走了之,再把这大红人得罪了,怕也是不好。
    她思忖片刻,才低声问:“公公,总要让我知晓出了什么事,才能得体应对不是?”
    梁三泰脚步微顿。
    青黛无法跟着姜云冉进来,此刻乾元殿光明堂只他们两人。
    一侧龙椅被殿外的阳光透过地板折射,散发出幽冷的光。
    龙椅之后的座屏鸟语花香,螺钿盈盈,绘画出一派秀丽江山。
    “小主,这几日边关战事本来有所好转,熟料前日深夜却出了事。边关更深露重,夜间十分寒凉,夜晚看守城门的士兵为了抵御寒冷,就多吃了几口酒……”梁三泰叹了口气,“伺机而动的鞑靼蛮子偷袭,攻破城门,数十名鞑靼蛮子闯入乌城,大开杀戒……”
    说到这里,梁三泰都有些哽咽了。
    他虽是个阉人,年少时却跟随景华琰一起读书习字,依旧怀有一颗忠君爱民的真心。
    如今即便只看到冷冰冰的八百里加急,也为边关无辜的百姓伤怀。
    姜云冉垂下了眼眸,叹了口气。
    这个忙,不能不帮了。
    她轻声问:“可还有其他事?”
    梁三泰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事发当时已过了黄昏,城门还没落锁,按理说,城中的戍边卫应该能迅速反应,不过几十名蛮子,若是处理得当,不会造成重大伤亡。”
    “坏就坏在,前日是忠义伯的生辰。”
    完了。
    姜云冉只想到了这两个字。
    “当晚,戍边卫都督府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等事情禀报到已经酒醉的忠义伯面前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姜云冉不由捏了一下手心。
    半个时辰,会是多少无辜百姓最漫长的一生?
    她不敢想。
    “我知道了。”
    姜云冉问:“陛下中午可用膳了?”
    以景华琰的脾气,怕是要气得吃不下饭。
    梁三泰满脸无奈:“只用了半碗米,这会怕是已经饿了,陛下年幼时伤过胃,若是饿过了头,怕是要犯胃痛。”
    他是真的担心景华琰。
    有时候,姜云冉也会羡慕景华琰。
    不因他是皇帝,只因他年少失恃,后又成了坐拥天下的孤家寡人,身边依旧有梁三泰这样的臣子,对他忠心不二。
    他可真幸运啊。
    姜云冉想,自己或许也能从他身上,蹭到几分幸运。
    梁三泰正说着话,就看到姜云冉有些出神,不由担心地道:“是不是下臣惊扰小主了?”
    这么大的政事,怕是姜小主也会害怕。
    可之前相见时,他看得分明,这位姜小主连陛下都不怕,因何会因政事而裹足不前?
    姜云冉回过神,她轻声道:“御茶膳坊可备了红枣小米粥?”
    她顿了顿,又吩咐:“再取几样咸口的点心,我一并送进去给陛下。”
    “呼。”
    梁三泰狠狠松了口气。
    看看姜采女,这般大气端方,沉稳持重,此刻即便是贵妃娘娘站在这里,怕也不会这般淡然处之。
    也难怪,陛下这般看中她。
    这宫里头,能跻身上位的,都有过人之处,无人例外。
    “有的,小主您且稍等片刻。”
    此刻的御书房里,几位大臣跪在地上,脸上都是冷汗。
    他们低垂着头,不敢抬头探寻,也一个字都不敢说。
    就连呼吸都压得很轻,恨不得自己从地缝里钻出去。
    再前方,隔着一道栏杆罩,景华琰端坐在宽大的御案之后,正在面无表情批写奏折。
    写完一份,景华琰手腕一转,嘭的一声扔在一边。
    扔一次,下面跪着的大臣们就哆嗦一下。
    两三封奏折之后,年纪略大的兵部尚书有些吃不消了。
    都察院左都御史吴广人小心看了他一眼,心里盘算,怎么梁大伴这会儿不在御书房里伺候,一会儿陛下再发怒,谁能拦得住?
    这可怎么办?
    他心里正着急,忽然听到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人绝对不是梁三泰。
    梁三泰那可是练了二十年的功夫,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会是谁呢?
    就在这时,一阵糕饼的鲜香传入御书房,几位大人都动了动鼻子。
    是宫人来送点心?
    吴广人跪在最外侧,余光瞥见,一道倩碧身影在自己身边擦过。
    来人下裳穿着流光锦月华裙,脚上踩登云履,绝不是普通宫人。
    她的到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就连端坐在桌前的景华琰,都抬头向这边传来。
    一阵珠帘摇曳,清脆作响。
    吴广人听到方才那位差点没把御笔捏碎的皇帝陛下,声音难得柔和了几分。
    “你怎么过来了?梁三泰去请你的?”
    女子声音很轻,几位大臣也能听清。
    “妾若不来,如何得知陛下还饿着肚子忙政事?”她声音温柔至极,温言软语的,只两句话就把暴跳如雷的皇帝哄好了,“正巧,妾今日特地炖煮了银耳雪梨羹,只放了一小块冰糖,不太甜腻,陛下先尝尝?”
    景华琰声音虽然软了下来,但气性还在,他道:“没有胃口。”
    “陛下,妾可炖煮了一早上呢。”
    “您看,手指都烫红了。”
    景华琰没忍住,一下子笑了一声。
    “哪里红了?茶炉砂锅你碰都不会碰一下,如何会烫着?你又欺君。”
    嘴里说着欺君,但皇帝还是拿起了银勺,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听到他开始用羹汤,下面跪着的几位大人不由都松了口气。
    心里差点都要把这位娘娘供起来。
    真是救命的菩萨。
    等景华琰用完了汤羹,姜云冉便又道:“梁大伴可担心陛下,说您中午都没好好用膳,御茶膳坊一直备着小米粥,陛下再吃一碗,暖暖胃吧。”
    一碗雪梨羹下肚,景华琰确实觉得胃里好受许多,他呼了口气,暴躁的情绪也被姜云冉安抚了下来。
    况且,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他要给姜云冉体面。
    “好。”
    景华琰很痛快就答应下来,然后才道:“不用你伺候,坐下说话吧。”
    等姜云冉落座,看着景华琰慢条斯理吃小米粥,便把酱菜往前面推了推。
    “这八宝酱瓜是妾在家中时学的,之前尝试了几次,这一坛最好吃,陛下尝尝?”
    “好。”
    听起来,皇帝陛下多么和善。
    辅国将军司徒竟偷偷扫了一眼身边跪着的九城兵马司都督冯季,用眼神询问他可知晓这位娘娘是谁。
    冯季回瞪了他一眼,叫他老实点。
    就在这时,这位活菩萨又开口了:“陛下,大人们年岁渐长,经不起久跪,妾瞧着这位老大人面色发红,若是闹了病怕是不妥。”
    景华琰放下筷子,冷哼一声。
    姜云冉挑得时机挺好,景华琰这下午时分的点心刚刚用完,她就开始哄劝了。
    “妾说的不对?”
    姜云冉可不怕他摆脸子。
    “对,你说的都对。”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把整个御书房的紧绷气氛慢慢化解了。
    片刻之后,茶盏声音轻响。
    景华琰才道:“没听见?”
    几位大人忙磕头谢恩,颤颤巍巍爬了起来。
    兵部尚书郑定国今年都五十有五了,鬓边都是白发,跪了这会儿面色煞白,瞧着都要喘不过气来。
    姜云冉于心不忍:“陛下……”
    景华琰这才叫人:“梁三泰。”
    于是乎,不过眨眼功夫,御案上的膳食撤下去了,老大人的椅子也送上来了。
    里外两间之间的栏杆罩上青纱垂落,遮挡御案之后的光影。
    几位大人心里都好奇,却不敢抬眸看去,只隐约用余光瞥见一道青碧的身影端坐在景华琰身侧。
    等重新落座,兵部尚书才开口:“陛下,此番是老臣之过,兵部给事中临行之前,老臣并未仔细叮嘱,一来忠义伯乃是多年征战沙场的老臣,几十载忠心耿耿,自不需多言,二来……”
    老大人咳嗽一声,用帕子擦了擦汗:“二来,忠义伯乃德妃娘娘的父亲,人人皆知,忠义伯一贯疼爱子女,便是都为了德妃娘娘的体面,都不能耽搁战事。”
    吴广人也忙道:“陛下,也是督察御史督办不力,才至灾厄突发,祸及百姓,若一早督察御史就如实上报,挑明戍边军的散漫,前日事端也不会发生。”
    他们说的都对。
    可这都是马后炮了。
    姜云冉端坐在景华琰身边,慢慢品茶。
    今日景华琰吃的是普洱,气味香醇,咽下回甘,是岭南一代的极品贡茶。
    大人们各抒己见,拼命承认错误,却只有一人,目光试探地落在了姜云冉身上。
    姜云冉端着茶盏,遮挡了唇边的冷笑。
    那人自然是阮忠良。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人人皆言说新晋的宠妃姜采女同早逝的阮婕妤有七八分相似,因此才得了盛宠,阮忠良自然十分上心。
    不过隔着青纱帐,影影绰绰瞧见一眼,阮忠良就已然断定了她的身份。
    她就是姜采女。
    越是确定,他心里越是疑虑。
    思绪蔓延开来,让她想到那个已经烧死在火场里的“女儿”,也让他穿透时间和岁月,回到了十四年前的夏日。
    当年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儿,努力地瞪大眼睛,倔强与他对望。
    而她那位闻名天下的才女母亲,也如同仇人那般看着他,仿佛他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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