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让的状态明显好了许多。
    那张苍白如雪、削瘦病态的面颊已经能够在男人的愈发细腻的关怀下开始泛起微笑的涟漪了。
    青年的反应依旧是迟钝的,许多时候,那漂亮的、时常泛着湿润柔软光泽的眼尾会轻轻颤着。长长的睫翼掩盖了小心翼翼的视线,像是悄悄的、瑟缩的打量,而那抖动的薄白眼皮又像是在细声细气地诉说着什么。
    它每颤一次,都像是在小声的说,来看看我吧、来抚摸我吧。
    来爱我吧。
    陆响总是无法拒绝青年一切的小动作。
    他是多么美丽柔软啊,像是出生的小羊羔,湿漉漉的、幼嫩的,连饮食走路都需要母亲去搀扶、辅食。
    当你方才来到他的身边,他便会下意识地贴近你,像是要钻进你的怀里,钻进他的巢穴、温暖的避风港。
    这样的情况发展到后面逐渐变了味道。
    原先该是混沌无助的青年离不开男人,但越是到后面,反倒是陆响一刻看不到青年便焦虑得失去了自我。
    男人简直像是初为人父的父亲一般,他无法接受孩子离开他的视线,他时时刻刻担心他的宝贝是否会情绪低落?是否会饿着、冻着?是否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哭泣?
    单是这样想着,他便寝食难安,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将要倒流一般。
    好在江让正在一日日的好起来。
    他慢慢不再需要男人时时刻刻跟在身边哄着,他学会自己看书、自己用餐,像是一步步脱离掌控,变得独立的孩子。
    那浅灰的、美丽的、倒映在宽大玻璃窗边的影子也逐渐有了从前温和、自在、理性的模样。
    安全感得到满足的青年开始如雨后的小蜗牛一般,伸出柔弱的触角,慢慢接纳世界。
    可他接纳得太多、太快了。
    游戏、书籍、水缸中的游鱼、花园中的花束……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比男人更吸引他的目光。
    陆响高兴于爱人的变化,但同时,他的心头隐约泛起一阵失落与叹息。
    仿佛逐渐回归正常、变得愈发优秀的青年与自己之间被一条透明的鱼线死死勾扯缠住了,青年无知无觉地往远处的天光海岸走去,徒留他这座困在海岸线边的石雕被那线勒得愈发密不透风的痛。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他也知道他该为青年的向阳而生感到欣慰。
    可卑劣的爱情始终令他惶惶难安。
    男人不再满足于此刻的拥有,他的黑色血管跳动得仿若汩汩流动的泉水,他的骨骼在动荡的思绪中碎裂,他比青年更需要那本殷红的、象征着婚姻的本子。
    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在美丽的白鸟尚未彻底清醒之际,将它永久地拥入笼中。
    于是,陆响精心策划了一个隆重美好的求婚典礼。
    男人提前一周带着青年出了国。
    对于求婚的事宜,陆响并未告诉江让。他事事亲力亲为,每一个细节都要确定无误,甚至排练数遍,但纵然在这样高强度的事务侵扰之下,他依旧能抽出足够多的时间陪着青年喝下午茶、吃点心、休憩。
    终于,在某日橙红的夕阳落下后,男人轻轻牵起爱人的手,他们难得搭乘了一辆普通到毫无特色的公交车,于摇摇晃晃的光线、晦暗隐没的高楼大厦、飞速流转的草木丛中出发。
    r国靠近海岸,气温四季皆宜,陆响穿了一件灰色的立领卫衣,胸口摇晃的银链衬得他愈发蓬勃俊美,飞扬的桃花眼眸光流转间全然是温柔的爱意。
    那样高高在上的大少爷不知从何时开始,竟也甘愿坐在普通的公交上,任由身侧困顿的爱人枕着肩膀,充当人肉靠枕。
    一直到达目的地,陆响才低声哄着青年睁眼下车。
    傍晚的天光并未全然消散,墨色与橙红纠缠,宛若火烧后的寂静,美丽而广阔。
    天光一线之下,海岸线边隐隐堆积着如梦似幻的水晶原石,荧白的微生物随着潮汐起伏。
    不远处,烈烈的篝火猝然燃起,篝火边驻扎着一个温馨清雅的小帐篷,而帐篷的周际,是无数的、热烈的玫瑰。
    它们铺陈在海岸边,像是一颗颗连起来的、血红的心脏。
    江让的表情是茫然的,青年一张脸睡得红扑扑的,让人想到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很可爱,单是看着便觉得甜丝丝的。
    “阿响?”
    青年的声线有些疑惑和迟疑,听在男人耳畔却像是洒在月光下柔柔的清酒,甜蜜而微醺。
    陆响没有回答,他只是含着笑,锋锐冷戾的面容此时如同融化的蜜浆,他牵着爱人的手腕,十指相扣,带着对方一起走向那覆着玫瑰、蜜与奶的海滩。
    半空中的月亮已经悄悄挂上夜幕了,银白的光辉如同盐粒般洒在玫瑰、篝火、海岸、潮汐之上。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披上了阿佛洛狄忒的纱裙,美得近乎梦幻。
    温暖的海风吹过青年额前的碎发,像是情人温柔的掌心拂过的温度,只余下细微凌乱、柔美的殷殷爱意。
    潮汐再次覆盖而来,它卷带着无数熠熠生辉的水晶石、莹白的微生物,以及拔根而起的玫瑰,簇拥在男人与青年之间。
    无数的芬芳、瑰丽的宝石之间,男人喉头微涩,眼角的泪痣如同滴下的心头血,他半跪在松软潮湿的沙滩间,头颅微微抬起,带着无数紧张、忐忑、喜悦,带着他手心莹莹昂贵的宝石戒指轻声道:“江江,我爱你,我想请求你,成为我的妻子和丈夫。”
    他多紧张啊,青涩的像个初次表白的少年人,甚至一开始都不敢直接将视线对准青年。
    可他又是焦灼的,尤其是当他许久不曾听到青年的回应,心头更是慌乱如麻。
    陆响忐忑抬眸看向青年。
    可与想象不同的是,他率先看到的是一张怔然的面容。微红的眼睛、微红的鼻尖、水色的嘴唇……无一不可爱,江让像是完全没想到一般的,甚至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他嗫嚅着嘴唇,眸中垂然感动的水色慢慢叠加。
    青年大约是要答应的。
    至少在此刻,他们无疑是相爱的。
    可世上永远不缺的便是戏剧性的意外与真爱落空。
    陆响并未等到青年的应答,他最先等到的,是海岸边涌来的、如同阴云般的陆家保镖。
    他们静静包围了男人,而为首的中年男人正是陆父身边的得力助理。
    男人穿着深色的西装,微微对陆响鞠了一躬,声音沉静而冷淡道:“少爷,陆董让我转告您,您玩够了,就该回家了。”
    陆响锋锐的眉眼闪过几分冷厉,男人张开的唇齿森冷的利光一闪而逝。
    他咬着齿尖,一边手紧紧握着爱人的手腕,刚想对助理说什么,却瞥见青年无措到近乎垂泪的面颊,江让的身体微微打颤,像是惧怕到了极点。
    显然,这样的画面与经历无疑令青年回忆起了一些不甚美好的经历。
    陆响一瞬间心如刀割,他一手轻轻拍着青年的肩膀,一边对男人咬牙厌恨道:“让他们都退下去!”
    助理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只是面色沉静,如同看着一个不听话、不省心的孩子一般,平声道:“少爷,陆董今夜就要见到您。”
    意思就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陆响紧紧抱着青年,宽大的手掌与指节轻柔地捂住了青年灼热潮湿的眼睛。那样骄傲的大少爷的脸色在月光与玫瑰的映衬下愈发苍白阴沉,他像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即便无路可退,也依旧选择死死护住他的爱人。
    陆响的声音近乎嘶哑,他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男人的声音趋近冷静,可他的嗓音依旧是颤抖的。
    陆响额头泛着冷汗,乌黑的卷发勾缠着垂在眼皮上,如同死亡干瘪的虫类尸体,他抖声道:“周助,给我十分钟的时间吧,就十分钟,我自己跟你们走。”
    他多像一朝落难的大少爷,从来肆意妄为的脾性被死死压下,高高在上的傲骨也被粉碎得彻底。
    他甚至在自己向从前看不起的、视作父亲的一条狗的助理面前低头乞求。
    周助理平静地注视他,温声道:“少爷,只有十分钟,若是陆董的电话打来了,我会如实转告他。”
    陆响白着脸,僵硬地点了点头,苍冷的眉眼如同被冻僵的尸体。
    好半晌,周助理微微颔首,带着乌压压的保镖们远离了一段距离。
    几乎是男人刚离开,陆响便轻轻呼了一口气,他的手掌依旧没从青年的眼上松弛开来。
    于是,此刻的他再真切不过地感觉到那潮湿到近乎令人心碎泪液。
    陆响咬着牙,生怕绷不住情绪,没敢说话,他另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拨通了一个电话。
    嘟嘟的声音在潮水的起伏中愈发刺耳难听。
    好半晌,电话那头的人才不紧不慢地接通了电话,那是一道温雅客气的声线,听着声音便足以令人想到对方典雅温和的面容。
    “喂?怎么了陆大少?这么晚打电话过来?”
    陆响咬着牙,他努力稳住声线,压低声音道:“纪明玉,我知道你还在r国开展会,麻烦你马上来一趟重明海。”
    男人看着爱人惨白惶然的小半张脸颊,闭了闭眼,哑声道:“老头子那边知道我的事了,是我大意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江江就托付给你了。后面我会想办法联系你,你注意着点陈明,别让他接触江江,今天这事儿,绝对是有人告密。”
    纪明玉眯了眯眼,他靠在画展精致的门柱边,随意点了根烟,银丝眼镜下的眼眸似笑非笑:“行,你陆大少的话我们谁能不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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