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响的人生一直都过得顺风顺水,二十多年如一日,因为是陆家的独子,他很少会遇到什么真正无法解决的事情。
    或者说,权势是最锋锐的刀,很多事情甚至都挨不到他的面前,便已经被提前解决了。
    所以,当男人在摇摇晃晃、混杂着皮革味和腥重汽油味的车上醒来时,甚至只当自己身处梦境。
    但哪有梦境这般真实?
    遮眼的黑色布条极端用力地绑在脑后,捆缚得眼球近乎都要被勒出来,喉头死死抵塞着一团脏旧的布团,材质十分粗糙,陆响恍惚以为,那布团差不多硬生生塞进他的食道口了。
    陆响本身就有洁癖,这般折磨于他来说无异于酷刑。
    冲天的恶臭侵袭他的鼻腔,呛得他几欲作呕,但喉头鼓动的间隙,男人听到了车辆前方传来的叫骂声。
    那是两道粗鲁难当、听上去相当不好惹的声线,轻易令人想到流氓、混混之类的暗色人物。
    他们骂骂咧咧的,似乎在抱怨山路难行。
    陆响能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已经冒出细汗,黏腻的触觉令他通身发毛,但他知道,现在绝不能表现出如何清醒的模样。
    他必须控制住难挨的生理反应。
    于是,当车辆经过崎岖路段时,不停震动车厢声掩盖了绑匪的声音,同时也掩盖了男人反胃后呛咳的声音。
    人总是惜命的。
    清醒不过几息,因为目不能视、手脚无法动弹、浑身无力,完全无法自救的情况强迫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冷静下来,他努力唤起理智,分析起目前的情况。
    陆响到底出生在豪门世家,即便从前从未遇到过类似的绑架事件,但他也大概清楚,对方绑他,没有立刻灭口,就是有利可图,至少暂时不必担心性命问题。
    这群人大概率针对的是他背后的陆家。
    所以,只要弄清楚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想要什么,尽可能地拖住对方,等待陆家支援即可。
    像陆响这样的高门大家,身上自然会有一些紧急的、隐蔽的定位仪器。
    它通常会被伪装成各种衣衫上的纽扣、袖扣等等细致的装饰品,所以,即便那群人早已将他的随身物品搜刮走,也还是难以防患未然。
    男人冷静有序地分析好目前的情况,在确定汽车还要行驶一段时间,便打算继续装晕、顺便回忆当初被绑的具体情况。
    当时恰好是晚自修下课的时间,将近晚上九点,江让偶尔有吃夜宵的习惯,陆响自然是陪着他一起的,两人随意在校门口吃了些东西便打算回去。
    陆响是在送江让回家的那条路上遇袭的,对方像是特意提前踩过点一般,对那边四通八达的小路了如指掌……
    想着想着,男人忽地愣了一愣,想到一个问题。
    他的江江当时是和他一起的,有受伤吗?又或者,青年是否也遭遇不幸,和他一样被绑了上来?
    单是这样一想,陆响心尖就颤得不像话。
    哪怕他自己受再多苦也不吭一声,但一想到青年可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受到欺负,男人便控制不住地通身发寒。
    也正是这个时候,陆响隐约感觉到身畔细微的、近乎令人难以察觉的颤意。
    那并不是车身本身摇晃的声音,而更像是来自另一个人强压的恐惧与不安。
    陆响微愣,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一般,他顺着车辆颠簸的惯性,朝着那人慢慢凑近,果然闻到了一股细细的甜香。
    男人心口一瞬间如同冬日里被灌冷水般的发寒。
    如果是他一个人,那些人若是情绪激动,大可拿他发泄,总之不会弄死他,但如果多了一个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江让……
    陆响甚至不敢继续细想下去。
    面包车缓缓停在一处荒郊野外的旧工厂。
    工厂门打开的声音十分刺耳,那几个绑匪似乎知道药效大概过去了,他们粗暴地解开陆响和江让面上蒙着的黑色布条,推推搡搡地将人拖拉下来。
    再次见到的世界是如此的灰暗、残破、满目疮痍。
    就着苍冷的月色,陆响看到了青年可怜而仓皇的模样。
    春寒料峭,身材瘦削的青年人上身仅穿着一件杏白的卫衣,许是之前奔逃之间蹭到了不少灰尘,那杏白的衣衫早已变得灰土不堪。连带着那张月华下美丽苍白的脸,都变得黯淡而恐惧。
    青年此时的双手被人牢牢绑在身后,粉润的唇齿间鼓鼓囊囊地塞着一块布料,看上去像是只可怜的、落了难的白鸟。
    白鸟扑棱着羽翼,在看到男人的一瞬间,那如黑珍珠般的眸中便不由自主地溢出几分恐惧哀柔的水光。
    当然,那眸中除却粼粼水光,还有见到熟悉的、可依靠的人的全身心的信赖。
    就好像,只需一眼,他便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
    而当下,他陆响,便是青年受难被困的救世主。
    *
    遭遇绑架的第一天,其实一切还算不上糟糕。
    因为陆响配合,无论是录制求助短信、还是勒索视频,男人都是全然听之任之,从不反抗。
    这群绑匪们似乎图的是钱财,见目的达到,给他们注射了两针肌肉松弛剂,便将两人丢在一旁。
    只是这些膀大腰圆的家伙们似乎十分仇富,尤其针对陆响,言语与动作之上多有羞辱。
    他们团团将被困的大少爷围在中央,嬉笑嘲弄、拳打脚踢。
    被捆在一旁的江让期间鼓起勇气,试图阻拦那些人的暴力侮辱,但他仅是露出这样的意向,便被苍白着脸的陆响死死护在怀中。
    男人的脊背承受着那些暴徒的踢打羞辱,眼下的泪痣衬得他皮肤愈发病白似鬼,额头微卷的发丝如铁钉般顺着汗水、灰尘、侮辱、暴力狠狠扎入眼球。
    他分明痛苦得脸部都扭曲了,可手臂却始终像是护着命一般地护着青年,不肯让对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夜已经深了,春夜的晚上十分寒凉。
    那些囚徒早已进入里间温暖的房屋休息,骂骂咧咧、粗鲁的声音也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一直等到所有的声音消失,江让才敢小心地、费力地挪动身体,他轻轻抚过男人面上青紫的伤口,低声颤抖着问:“疼吗?”
    青年的目光柔软而隐痛,光是看着男人身上的伤痕,那微微泛红的眼眸便忍不住落了泪。
    陆响的眼神在某一瞬间温柔的不可思议,他眼下的泪痣在昏暗的月光下雾蒙蒙的,像是凝着夜间的露水,只消片刻,便能划下一个温柔的弧度。
    男人哑声安慰道:“我不疼,江江别怕,咳咳……我们很快就能回家的。”
    江让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他只是轻轻倚靠在男人的肩侧,像是一只即将失去温度、独自临寒的小动物,蜷缩在他最后的浮木旁,努力瑟缩着试图取暖。
    随后便是第二天的来临。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大好晴天,可陆响却分毫感觉不到温暖,甚至,他隐隐察觉到,那些匪徒不怀好意的、看好戏似的态度。
    陆响一开始只以为对方又要开始施以暴力,于是,男人咬牙表示,钱陆家一定会交给他们,但是他作为陆家的独子,若是受伤严重,只怕他们最终于不仅拿不到钱财,还可能遭到来自大家族的狙击报复。
    但那群人却只是笑嘻嘻的,仿佛不曾听见男人的威胁,也毫无前一日拳打脚踢时的阴戾。
    一直等到傍晚,陆响才终于明白对方为什么用那副神情看着他们。
    被捆束一整天的人根本没什么精力,甚至因为注射了过量的肌肉松弛剂,他们两人都急需补充营养、填饱肚子。
    可绑匪们只拿来了一碗饭。
    他们像是十分热衷于看到情人反目一般,兴致盎然地表示,这碗饭,只允许两人中的一个人吃。
    面色惨白、伤痕累累的男人几乎没有分毫犹豫的让给青年。
    可这一次,青年却轻轻摇头,那双深黑的眸第一次这样温柔、接纳地看向男人。
    江让分明看上去精神状态也很糟糕、整个人灰扑扑的像是只淋了雨的麻雀,可他却积极打起了精神。
    他温柔的、像是哄着孩子一般地低声劝道:“阿响,你昨天才受的伤,今天必须吃一点东西,我饿一顿没关系,下一次再补回来就好了。。”
    “阿响,你得好好的,如果你倒下了,我也没办法一个人出去,我会一辈子都深陷在这里。所以,你就听我这一次,好不好?”
    陆响眼眶赤红,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仇恨的眼神恨不得将那些绑匪全部厮杀殆尽。
    是江让拦在他的面前,挡住那些人的目光,不让男人的锋芒被发现,承受可能收到的第二次报复羞辱。
    陆响一口一口嚼着喷香的米饭,眼眶泛红地盯着身前青年削瘦的躯壳,他就这样入迷地看着,口中机械的动作始终没有停下。
    大少爷只是在想,这是江江留给他养身体的口粮,即便没有胃口,他也得全部、全部吃下去,保存体力,等待救援。
    陆响总是在想,这无穷无尽的受困时间,总会有终点。
    可事实上,那终点来得太慢,如同远在天边的茫茫星光,始终看不到尽头。
    尤其是第三日,陆响的定位仪器不慎被那些绑匪们发现的时候,绝望近乎如阴云般死死箍紧他们的头颅。
    男人非但没能找机会将位置发送出去,反倒因此又险些被毒打一顿。
    最后,是江让自愿站出来,表示自己愿意代替男人受过。
    陆响当即就发了狂,即便早已被注射了数支肌肉松弛剂,男人竟也有本事将一两个绑匪撂倒在地,险些挣脱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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