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修葺
    赵怀安并没有进霍县城,拿了刘氏残党后,和城内要了几十辆牛车载着亲族和乡党们的家人,就要回乡。
    同行的还有被挟着一并来的霍县令孙滂及其一众县吏、手力、镇卒,一行人近千,乌泱泱地往杏岭那边去。
    再次回乡,尤其是自家主心骨大郎回来后,赵家人一路都很兴奋,之前赵怀安在棚区外见到的那几个小孩这会就绕着车队奔走,一路充满了欢声笑语。
    甚至几个小孩去扒着孙滂的胡子,这位昔日高高在上的县令都只能忍着痛,陪笑。
    此时在车队的中间,四年未见的母子二人正在说话,尽说了这些年的快乐。
    ……
    赵怀安坐在驴车边,赵氏裹着毯子坐在车内,两边三个弟弟徒步跟着。
    赵氏幸福地看着周围,忽然叹了一口气,对赵大说道:
    “大郎,咱们真的要举族迁往光州吗?不能留在老宅?”
    赵怀安点了点头,对母亲道:
    “娘,儿子要做很多事,以后会有很多朋友、兄弟,可也会有更多的仇家。今日我能带兵杀光刘氏兄弟,明日也会有人这样对咱,我不把你们带走,那是害了你们和族亲。”
    赵氏知道这个道理,可到底舍不得杏岭的老家,那里毕竟有儿他爹的坟茔,还有祖宗们的。
    可这话她没有说出来,不想让儿子难做。
    可赵怀安却像是知道母亲的难过,补了一句:
    “家里的坟茔还留在这里,咱们只是暂时去光州,你相信儿子,没多久咱们还能回来,到时候把那边的坟茔再修修,也让先人们沾沾咱们的福气。至于这里,我会安排人照料的。”
    解了母亲的顾虑,赵怀安问道:
    “娘,你和我说说当年什么情况,我那年回来就去报仇了,也没回家,所以还不晓得这里面的事。当年爹是怎么死的呢?”
    见儿子问到这个,赵氏叹了一口气:
    “当年有个术士过来,说杏岭有煞气,会妨碍你,所以就让你爹将岭上的杏换成桃。你晓得的,你爹素来就信这个,那年你才三岁,有一天一个长髯朱袍的术士,跑到咱们岭上要水喝,当时指着你爹就喊他有贵气,是有大贵的。然后这人喝完水就不见了。从那以后,你爹就信这些东西了。”
    “然后说来也怪,这桃树还没栽上,岭上的杏树就枯了,之后就是一路借钱、还钱、刘氏兄弟又来要走了酒坊,你爹就是那时候被气死的。”
    赵怀安点了点头,只感觉自家父亲是落在杀猪盘了,但他也不清楚里面细节,只好继续问:
    “那地呢?我见那刘二郎临死前那话,咱家地不是他们夺的?”
    对于这个,赵氏也表示不清楚,她说有一天官府就上门了,把咱们从岭上赶了出去,说那里要建茶监所。不过,倒不是那县令带人征的,那会他还没来,此前的县令也是做完这事没多久,就不在任了,后面中间还空了一段时间县令呢。”
    赵怀安大概清楚了,瞅了一下后面心不在焉的孙滂,冷哼了声:
    “到了地就真相大白了。”
    ……
    可当赵怀安回到杏岭时,却发现这里的确有一座茶监所,但却被遗弃了。
    自家原先的宅子也布满了杂草,很多地方房梁倒塌已不能住了。
    在这里,赵怀安回忆起了很多事情,可明明很熟悉,却有一种疏离感。
    这个时候,孙滂凑了过来,小声道:
    “使君,我见你家宅院也荒芜了,还住吗?其实有可能的话,还是光州好。”
    见孙滂话里有话,赵怀安乜着此人,猛然把刀拔了出来,架在了孙滂的肩膀上,冷肃:
    “你也许觉得自己说了实话,头上这顶幞头会保不住,但你觉得在我这,你要是不说,你脑袋能留住?我也说个撂底的话,我上头也不是没人,不然只凭军功,我能在这个岁数升到刺史?所以你和我说了实话,我保你,大不了你这县令不干了,到我幕下做个度支,谁能在光州动你?”
    孙滂在思考,脖颈上的锐利寒芒让他不得不正视眼前的问题,不和赵大交代,他恐怕真的要撂在这了。
    就在这个时候,刀又凑了几寸,又听赵怀安继续道:
    “你恐怕也认识到我赵大的为人了,我把你杀了,你觉得节度使能为你张目吗?且不说我手里兵强马壮,就是再退一步,事有不济,我退进那大别山内,谁又能把我如何?”
    “所以啊,人得识时务,毕竟秘密是别人的,可命却是自己的。”
    这一句话彻底摧毁了孙滂的犹豫,他颤抖了一下,嗫嚅道:
    “我只和你一人说。”
    赵怀安点头,带着孙滂到了自家废弃的宅子里,望着满目荒芜,这一刻赵怀安才有了一丝感伤。
    完成思想建设的孙滂悄声说道:
    “其实这事我也就了解个大概,大概我还在节度幕府做支度的时候,我晓得幕府每月都会有一笔很大的进项入节度的私账,可当时一直不晓得来源。后来节度安排我到了霍县做县令,才晓得,大概是两年多前,你们岭所在的这片山发现了金矿。”
    “这对淮南节度幕府上下都是一笔天大的惊喜,你也晓得的,能来淮南做吏,都是度支方面的人才,上面则是朝庭的公相,所以一切都是为了求财。”
    “可淮南被经略数百年,除了百年前开辟的茶税,这淮南本道能刮的,不能刮的,都搜罗尽了,可朝庭要的却越来越多,尤其是这些年又是庞勋之乱,一切耗费都是由淮南一道支应,所以现在忽然出了这么大一笔钱,而且还是朝庭暂时不晓得的,你说会如何?”
    赵怀安没想到自家这地方竟然还出了金矿,这本该是天降之财却成了赵家人的劫难。
    这个年头,果然是有钱、有关系,不如手里有刀。
    他插了句:
    “所以我家金矿是被那个刘邺占了?”
    这话说得差点让孙滂翻出了白眼,那金矿最多也就是靠你们岭,要是真是你们岭内的,你家这些亲族还能活?
    这赵大也有够无耻的,一句话就要把金矿给吞了。
    但这话只能在心里腹诽,当着孙滂的面,他直接就把刘邺给卖了:
    “大部分都是他的,当年发现金矿的时候,还小,是刘氏兄弟他们当成进项送了上去,然后就落在了刘邺的手上,然后才发现这是一座大金矿。不过这里面刘邺应该也就占了一点,这些年他给各州都发了不少钱,刺史们或多或少都晓得些,然后他又分给长安的田老公,至于分了多少,没人晓得了。”
    赵怀安却很敏锐地抓住了一点,皱眉问道:
    “你意思是他分钱给淮南各刺史?”
    这下不好办了,他本以为那刘邺来淮安做节度使,能有甚根基?所以还做好了拿捏一下此人,让他见识一下跋扈刺史的厉害。
    可这姓刘的,不愧是父子两代都搞权力斗争的,这拉帮结派的能力就是强,这上来就给下面各刺史分钱,那他位置能不稳吗?
    可恶,暂时做不了刘邺的祖宗了!
    赵怀安也拿得起、放得下,既然金矿搞不回来,就问道:
    “哦,给各刺史都分钱,那我也是刺史,是不是也得有钱?”
    孙滂一听这话,心里大定,就怕不要钱的,不怕要分钱的,于是他主动揽下了这事,拍着胸脯对赵怀安道:
    “赵使君,你这事我来办,你到任后,多的不敢讲,一年分个三五千贯一点问题没有。”
    赵怀安一听这话,暗暗吃惊,这矿那么大的吗?像刘邺这些人要瞒着朝庭吃独食,所以肯定不会大规模挖掘,可即便这样偷偷摸摸挖,都能分他一年黄金一百二十两,心下对这座金矿就更上心了。
    可现在时间不成熟,他只能先退而求其次,于是赵大拍了拍孙滂的肩膀,亲昵道:
    “那就得麻烦老孙了,我和刘节度还没交情,现在还未履任光州,到节度幕府拜谒也得等我安堵州里,所以这段时间就需要你多美言美言!”
    这下子孙滂是彻底放松下来,他哈哈大笑:
    “一家人休说两家话,这事就交给在下,必马到功成。”
    于是,二人就这样从废弃宅中勾肩走出,倒把单纯的赵家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看到三个弟弟傻傻的,赵大骂了句:
    “看啥,还不来见过你们的孙叔父?”
    孙滂只是愣了一下,就笑眯眯地接受了三个赵氏兄弟的下拜,摸了摸全身,终于翻出一个玉环、一个腰带、一个囊袋赐给了兄弟三人。
    赵怀安点了点头,暗道这个孙县令倒是会做人。
    这边,赵家族亲将坟茔上的杂草拔走后,也拥着赵氏回来了,喊赵大几个兄弟一起去祭拜祖先。
    ……
    赵氏他们带着赵怀安来到的第一处是他祖父的坟茔。
    要不是赵氏他们说,赵怀安绝对不会认出这处几乎要被踩平的土坡会是他祖父的坟茔。
    既没有碑,也没有封土,寒酸落拓到了极致。
    其实赵怀安也发现,他这家族的确比较贫穷的,今天和他母亲一起迎接他的,只有二十多人,大部分都是赵怀安的直系堂亲。
    至于其他人,则因为没有衣服,所以一直窝在棚子里。还是后面赵怀安晓得了,让霍县城内支应了一些衣服。
    这就是他这支族亲的生活水平。
    此外他还发现,家族内普遍小孩少,男人多,女孩更少。一开始赵怀安在听丁会说他们家能拉出百十男人时,还以为家里是大家族呢?毕竟按照壮丁占总人口的两成的比例来看,他们家少说五百多人。
    可当他带着族亲返回杏岭祭扫祖宗的时候,他数过人数,包括老人小孩一共加起来才三百不到。
    这下子赵怀安才明白,丁会这小子说的能拉百十男人,真的是字面上的男人。
    所以家族就这么个情况,无怪乎连土地都守不住呢,真要是千百号人,就是县里来人了,也要打过才知道,再不济,也要从县寺那边要到足够的补偿钱,哪会像个难民似的窝在城外窝棚里。
    叹了口气,赵怀安正要吩咐,那边县令孙滂自己就站了出来,他当着一众家人的面训斥县里的署吏:
    “你怎么办事的?虽然朝廷追赠赵刺史先祖考、先考的命书还没有下来,但你们也得先把事情办在前头啊?哪有你们这样办事的?”
    训完手下,孙滂就凑到赵氏旁边,巴结道:
    “赵大娘子,这事本来就该咱们张罗的。现在我这位赵大兄弟是已经正四品的正官了,所以按照追赠两代,其祖父可追五品,坟高九尺,墓田五十步,立碑高八尺。而且因为大郎是国战立下殊功,更是显贵,坟前还可放石羊、石虎各一对,立八尺神道碑。”
    赵氏不懂这些礼制,只是听出了自家阿公的坟要由县里修缮了,眼泪一下子就在眼眶里打转。
    这一天,她感觉不真实到了极点,总觉得这是一场梦,一睡就醒。
    可孙滂哪知道赵氏为何流泪?还说了句:
    “赵大娘子,光这个就乐哭了?你亡夫,就我那个未谋面的老大兄,他的坟还要更好呢?大郎现在是四品,他后面追赠下来也是四品,这坟啊,要修到一丈二尺,墓田六十步,也是石羊石虎,要是不出意外还能再有石人、石马,神道碑,是真正的宠命优渥,风光大葬。所以赵大娘子哎,还哭啥呀,好日子可在后头呢。”
    这会赵氏也高兴极了,她抹掉眼泪,对孙滂道:
    “那真的要谢老父母了。”
    这一句直说的孙滂跳脚,他忙摆手:
    “可不敢谢谢,这是大郎从战场上搏命杀来的,赵大娘子,你可不晓得你家儿子有多猛,只带二百多骑,就猛冲南诏数万大军,甚至一战而斩南诏国主首级,这休说是现在了,就是前代,能有大郎这般武功的都不多。”
    赵氏脑子嗡嗡的,一听到自家大儿子带着几百人就去拼命,手戟一指赵大,怒道:
    “过来,跪下,跪在你爹的坟前!”
    赵怀安傻眼,左右看了看,见兄弟们这会都别过脸去看向别处,一些更机灵的已经往后缩了好些步,他才好受一点。
    苦着脸,赵怀安走到赵氏面前:
    “娘,我也是带兵的,也要给我留点体面,如何能让我当众跪呢?”
    赵氏这一次真的哭了,她捶着赵大骂道:
    “你在外如此不惜命,对得起你爹,对得起娘怀胎十月生下了你?你走后,娘每日都担惊受怕,深怕你死在外头,连家都不晓得回。呜呜,娘晓得你要拼命博功名,可你以后凡事多想想,家里有娘!”
    赵怀安的眼睛一下红了,跪在地上给赵氏磕头:
    “娘,儿子不孝了,以后有弟弟们给你养老送终,赵大是不能在你床前尽孝了,儿如今一肩膀上不仅是咱们这个小家,更是众多兄弟的大家。以后儿定不会莽撞冲动,可真到要儿拼命的时候,儿也必须迎头上去,因为儿背后也有一众人的家呀!”
    赵氏愣住了,孙滂愣住了,一众赵家人也愣住了,只有外围的丁会等乡党还有一众保义军将和突骑、背嵬们是心潮澎湃。
    所谓金杯共汝饮,富贵不相忘。
    此真我主也!
    此刻赵氏彷佛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大儿子,她看着大郎坚定的眼神,看着外面那群一直追随着大儿子的好汉们,心中第一次有了触动。
    “也许当年那位相师说得真的对吧!他爹的富贵真就应在了大郎身上!”
    赵氏心情复杂,她晓得儿子说得是对的,也看出儿子是一定会这么做的,可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啊,是她养到十六岁的儿啊!如果有可能,她如何愿意儿子为了别人去搏生死?
    可再多的话她已经说不出,只能叹了一口气:
    “大郎,你已经顶门立户,这个家就靠你来做主,凡事多思,莫要冲动,至于儿你要做什么,娘支持你,这个家都支持你!”
    赵怀安大喊一声,冲着赵氏磕了三个头,然后高兴地站了起来。
    他冲旁边发呆的孙滂哼了句:
    “老孙,你也少诓人了,哪有地方给官员修坟的?这钱我来出,我赵大修祖坟还要你们出钱?当我什么?不过,你刚刚一番话让我娘哭了,还让咱磕了三个头,我让你帮我照料祖坟三年,用这个赔罪,不过分吧!”
    孙滂没有回应,他的眼神发散着,在想着刚刚赵大的那番话。
    这个赵怀安到底何等人呀?
    他孙滂没有显赫的家世,只靠着在长安积年度支的本事才勉强到了刘邺的幕府,随他一并到了淮南。
    他本以为自己能在淮南捞足钱,好回到长安退休,后半生衣食无忧,死后能葬在西郊就行。
    可他了半生积蓄,好不容易谋求地方,来到了霍县来做了县令。
    可他到了之后才发现这里的百姓是真穷啊!他就是捞也捞不到,可那些地方豪强们却又不敢压榨,最后只能想办法搞起了茶叶生意。
    但很快他就卷入到了霍县金矿的事情,也因为是此地的主官,所以上面分了他一年五十两黄金,这些是全进他腰包的。
    但第一年的钱才收到,就遇到了个衣锦还乡的赵大,此人刁蛮不讲理,又是恐吓自己,又是拿刀压他,自己也是一个快四十的老汉了,经得这般吓吗?
    这人还杀人,砍了人头后就往地上一扔,然后开始起鼓跳舞,这是正常人吗?
    但好在这人也算讲理,识大体,晓得这金矿是淮南那么多官员的私房钱,所以也没再闹了,
    可这一切印象,当赵怀安对着他母亲说完那番话后,都被孙滂推翻了,这不是常人,不,这是个英雄好汉!
    他孙滂在长安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忽然,他抬头看着赵怀安,说道:
    “大郎,休说三年,便是三十年,你家祖坟我也看了。”
    赵怀安愣了一下,缓缓才点头:
    “要是你能再活三十年,便是给你看又如何!”
    此言一出,那孙滂笑了,然后跑回去开始对跟来的乡夫、镇丁喊道:
    “咱们给赵大郎修坟了!你们回去都把家伙带上,再去喊人,县里供饭,然后一切都由赵大郎出钱。”
    于是这些乡夫、手力纷纷看向赵怀安,不晓得啥情况。
    赵怀安哈哈一笑,手指朝前,豪气冲天:
    “今日,赵公子买单!给我家修坟,来了就管饭管酒,一人还有五百钱,只要今日能修好,我再封五百钱给大伙!”
    然后他就转头对丁会说道:
    “你去附近社里去买五口猪,三十口羊,买不到就去县里买,今天咱们就在岭上和乡党们不醉不归!”
    丁会高兴点头,然后带着郭亮几个骑马去买了。
    这下子,众乡党是纷纷欢呼,为咱们家乡走出去的赵大欢呼!
    嘿,这个赵大,做事是真没话说!
    老赵家祖坟冒青烟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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