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三害
    乾符二年,四月十二日,风和丽日,赵大出发去光州。
    赵怀安带着其麾下精卒一千三百,新附南诏义从八百,党项义从二百,川康义从三百多,还有愿意随军的苍头、工匠三千余众,骡马两千多匹,另外辎重、财货无数,一并坐船走水路去的光州。
    这一天,七八十艘内河漕船前后排列在大渡河外,赵六、王铎他们调度着队伍,依次上船。
    赵怀安则和张龟年还有一些保义将们在岸边和前来送行的袍泽们道别。
    送别人群中,曾元裕还有宋建是地位最高的两个,至于高骈自然不会来这个地方,他早就在前一日将赵怀安唤到了帐下,提点了一番。
    高老儿找赵大来,主要意思就是告诉他,朝廷对赵怀安可谓重恩,将你赵大一介无资提拔到了光州刺史的位置,不好好为朝廷效劳,那真的是丧尽天良了。
    赵怀安知道高老儿这话没错,朝廷对自己的确是超拔了,他此前的品秩也就是六品,而光州呢,虽然那在户口上为下州,可因为战略性,却是个中州的配置,是正四品的品秩。
    从六品拔到四品,那是跳了四级,多少人一辈子都在这个打转,赵怀安说跳了就跳过去了,而且这个四品还是地方刺史这样小诸侯的实权四品。
    所以李师泰那些人才道心破碎,实在是接受不了昔日的土鳖赵大,也摇身一变是乘车舆,荫伞盖的赵使君了。
    这种大程度的提拔,也就是赵怀安的战功实在太大,非重职无以酬功。
    要是一个阵斩一国之主的勇将还按照年资在体系里打转,那说出去,不仅朝廷没脸,最重要是他高骈没颜面。
    毕竟在同样重军功的前汉,这等功劳足以封侯了!哪里是个刺史打的住的?
    可说一切道一万,再如何功大,朝廷把你提拔到这个位置,你能不感恩戴德吗?
    赵怀安当然表示要为朝廷,为使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必不辜负朝廷和使相的恩德。
    听了这个,高骈只是笑笑,说了句:
    “好,且看你作为!”
    然后他就提点赵大,到了光州后,要多注意中原盗匪之患,那里有可能会威胁到漕运的安危。
    让赵怀安到了光州后不要刀枪入库,就知道占地起宅生儿子,要时刻准备,若有诏,即能战。
    最后,高老儿还隐晦提了一句,赵怀安还年轻,以后好好干,日后自己这个位置,你赵大未尝不能一坐。
    赵怀安自然忙不迭点头,然后从高老儿那边领了光州刺史的告身、文书、印绶回去了。
    ……
    现在送别,曾元裕也是来和赵怀安离别的,因为朝廷的诏令随着赵怀安的任免告身一并来了,要他们这些前期南下的外藩兵回京。
    自当年庞勋之乱后,朝廷已经不敢再把外藩兵长期滞留在外地了,博野军也在西川呆了四年了,再不放回去,恐怕出乱子。
    所以今日也是曾元裕他们博野军、河东军、义成军、昭义军开拔的日子,他们这些都是北兵,是不可能去南诏的。
    所以此时曾元裕披着绛色披风,红光满面,拍着赵怀安道:
    “赵大,你很不错,以后国家大事就在你们肩上了,我们到底是老了。”
    对老前辈的期许,赵怀安能说什么?只能拍着胸脯表示当仁不让。
    其实这一次南诏之战,赵怀安自己也颇为感触。
    因此战属于国战,所以西川之地云集了天下强藩劲旅,这让赵怀安对大唐各藩的情况有了个真实的了解。
    同时,他因此战又结识了一大批唐军中的精锐武士和军将们,虽然后面都是各自回藩,但赵怀安都要到了这些人的地址,后面回去依旧可以联络情谊。
    战场上结下了感情,那的确是很真挚的,而赵怀安也很看重这个关系,毕竟以后到了光州,他就不能随便走动了,要想了解天下大事甚至帮忙做点事,那还是需要这些战场袍泽的帮助。
    不过也是从这场南诏战争,赵怀安也觑见了这些藩镇军的底细了,那就是这些人几乎都是守户犬,都代表的是本藩的利益,甚难为朝廷拼命。
    这一次决战,要不是杨庆复带着西川军血战顶在前面,这些人依旧不会出大力,毕竟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挣钱的,而不是来报效国家的。
    各军中,唯一和朝廷利益站在一起的也就是神策军了,可这些人像商人多过于像武士,打仗拼命的事是指望不了他们的。
    也正是有这份理解,赵怀安才明白,为何黄巢能打进长安了,毕竟只有和这些诸藩兵并肩作战过,才能明白这些人的战力有多强。
    可这么强的诸藩兵挡不住黄巢的义军,原因只有一个,出工不出力。
    想到这里,赵怀安已经明白大唐,或者长安朝廷的命运,已是不可改变的了。
    这边曾元裕又和赵怀安说了会话,然后送了一把横刀给了赵大,就纵马去追队伍了。
    而那边,宋建则一直等赵怀安和曾元裕说完话,才过来。
    赵大就猜到老领导是有重要事说。
    果然,宋建开口的第一句就是:
    “光州四战之地,虎将据之,为国家福气。可要是赵大你开始马放南山,觉得仗打够了,要享受享受,我怕你在光州是难善终了。”
    赵怀安连忙请教,因为他知道老宋的作风就是,要不不说话,要说就必有缘由。
    宋建和赵怀安两人走到大渡河的古渡口,他望着蔽日遮空的白帆,见漕船上的保义都吏士们不断和岸边的外藩袍泽招手挥别,人人脸上都带着对幸福生活的向往。
    他们都知道和都将去光州,不光分到地,还能分到老婆,到时候他们就能在光州开枝散叶,也做一系之祖。
    可这些人,包括赵大,都对光州的危险,一无所知。
    叹了一口气,宋建对赵怀安说道:
    “光州此地有三患,你不可不知,为一为江贼、二为山棚、三为私贩。你要是不清楚这个,去了光州恐怕要吃大亏。”
    “而我料,那高骈之所以将你安排在光州做刺史,也多因为这三个。”
    赵怀安躬着身子,竖着耳朵认真听着,这是老领导临行前的谆谆教诲,一言可抵千金。
    岸边的湖风大,赵怀安很自觉站在旁边挡风,宋建点了下头,然后继续道:
    “这江贼就是劫掠在淮水段的江匪,自艰难以后,我朝就开始依赖东南贡输,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盐、茶之利,一年得利七百万贯。而这庞大的钱银全部通过淮颍水道输送长安。所以常有淮水江贼啸掠江上,州郡不能治。”
    “而这第二就是山棚,你光州地处桐柏、大别群山,山内棚民既憨又蛮,杀人残忍,射猎而不事农,迁徙无常,勇悍善斗。”
    “当年淮西兵精将勇,有三类,一为回鹘、突厥、高丽之南迁移民,这些都是昔日被我唐击败后内附迁移至此。二为浮海南下之平卢武人和其子弟后裔,三就是你们光州的山棚。”
    见赵怀安没有反应,宋建讲得更直接了:
    “淮西这地方虽是中州,但浸染胡风,州下好人不多,人心过于夷貊,你且要多注意了。”
    赵怀安憨笑:
    “宋公,你这说得太严重了吧,此前光州又不是没刺史,不也过得去了。”
    宋建摇头:
    “你且继续听我说完,刚刚说完江贼、山棚、这光州还有第三害,那就是私贩,是私盐贩,私茶贩。而这三害,你以为是三个吗?实际上三害只有一害,那就是光、蔡之忠武军。”
    赵怀安听到忠武军这个词,一下就认识到严重性了,忙拉着老领导的手,苦道:
    “宋公,你一定要教我,得给咱说清楚点。”
    宋建拍了拍赵大的手,点头:
    “我就是要教你,免得你死得不明不白的,那你可得听仔细了!”
    “自朝廷取东南盐茶之利为己用,留给地方的只有营田的收益,可这些土里的产出如何满足藩镇的需要?你也是带兵的,知道带我唐的兵,那是要多少钱!所以,沿运河道的藩镇,都是想尽法子从水道上捞钱,就如徐州劫掠埇桥道贡船,忠武军也同样对身边的淮颍水道下手。”
    “可淮西军自被拆分后,历任中原军节度使皆是朝廷卿命,有这些人在,藩内的武士们是不能直接去抢水道的,于是便有了江贼、山棚、私贩。”
    “淮西三分后,有大量的武士流落于野,他们大部分都是进了光州群山做了山棚,然后这些人又熟悉淮水道的情况,沿江架船撑篙之徒,多为其眼线,每有大船行过,必出山劫江。”
    “而劫掠所得之财货因为无法变卖,所以他们会等光州的山茶成熟,然后就带着财货入山区购买大量的茶叶,然后再变为贩私茶者北归本州货卖,循环往来,终而复始。”
    “如此积年累月,沿江之民,何人不是江贼,山内之落,何处不是贼窟?更不用说,把持这一网络的就是申、光蔡之群豪?”
    “你赵大怎么跟他们斗?拿什么跟他们斗?靠你那千百的保义都?别忘了,就这千把人,还有不少是许、蔡的,这你怕不怕?”
    赵怀安倒吸一口凉气。
    明明阳光明媚着,可赵怀安却觉得好冷好冷。
    这还没完,宋建又继续道:
    “那高骈将你放在那,就是要斗这三害,去斗那忠武军。从公来说,他出自神策军,和朝廷的利益是一致的,这些人都是趴在朝廷血管上吸血的虱虫,朝廷多少年就想扫掉这个祸害,可几次都失败了,甚至想单独将光州拆出个仙州,都没成功。”
    “而现在出了你这么个愣头青,手里又好像有点兵,还心心念念回老家娶老婆、建宅子,不把你放在那,都对不起朝廷。”
    “这是从公的一面来说,而私的一面就是你可知现在淮南节度使是谁的人?”
    赵怀安老老实实说:
    “末将知道那刘邺受渤海高氏大恩,应该和高使相有点关系。”
    这下子宋建倒是多看了眼赵怀安,心想赵大也不是纯粗胚,也是有玲珑心的,只是奈何缺少信息,所以直直跳进了火坑,不过以他这份胆魄,没准还真的能在光州站稳呢。
    于是,宋建点头:
    “你既然晓得这份关系,那实话和你说,朝廷那一年七百万贯的盐利,里面就有高氏的一份,那些淮西余孽贩私盐,那就是挖他的肉,他如何不欲除之?你这次也看到了,我麾下那些忠武军,自高骈来了后,压根就不给他们立功的机会。”
    “所以,他更要将你弄到光州,为他彻底解决地方上的大患。”
    “我再多说一句,你也多想想,朝廷自宣宗朝,盐利就在七百万了,可这么多年下来,盐越晒越多,可盐利却越来越少,这其中的利害,不用我多说了吧。”
    “所以你到了光州,如只做个应声刺史则还罢了,可要是想要有番作为,你可知‘举世皆敌’四个字?”
    赵怀安重重点头,此时的他,脑子已经是彻底清醒了,也没了前几天对自己力量的迷信了。
    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光州竟然干系这么大,关系到朝廷的盐、茶之利,而光州竟又是全民从匪,或者压根就是农时忙,闲时匪这样自由切换,那他手上就是有千余兵马又能如何呢?
    好好好,现在他算是知道高骈的老奸巨猾了。
    这老小子是不管他赵大如何折腾都是赢啊!他赵大要是摁不住光州的山棚土豪,那自然不再让高骈担心赵怀安,要是赵大能摁住了,也是为他为朝廷扫清了一处顽疾。
    一旦想明白这个,嘿,赵怀安心里还真就觉得高骈有点东西。
    此时,赵大抬头,就看到对面似笑非笑的宋建,赵怀安灵光一现,忙向老领导哭诉:
    “宋公,那光州我不去了可以不,我本觉得那里离家近,又有茶山之利,以为是个美差,哪晓得是这样的龙潭虎穴,更不用说,你还道那三害的背后是忠武军,我赵大如何碰得过他们呀!”
    宋建笑了,拍了拍赵怀安的肩膀:
    “朝廷告身领了不?”
    “印符、鱼袋领了不?”
    “伞盖、旗鼓领了不?”
    赵怀安是一连三个点头,心里越发苦涩。
    当然宋建从来不是来调侃赵大的,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对赵怀安道:
    “所以你呀,到了光州好好练兵,别懈怠了,你有保义都在手,只要不是伤害到忠武军的利益,你这个光州刺史坐得是稳稳的。”
    赵怀安只能点头,可心里却知道,自己和那些盘踞在地方,累世为淮西、忠武将校的蔡州土豪,争斗怕是免不了的。
    可不正有了那句,与天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亦无穷啊!
    现在的忠武军的确兵强马壮,那些光州的江贼、山棚也的确人多势众,盘根错节,可不如此,如何显得光州这场大剧精彩,不如此沧海横流,又如何显得他英雄本色?
    且看他赵怀安这条强龙,偏偏压一压这些地头蛇们!
    于是,一直观察着赵怀安的宋建,就发现了一奇事,这赵大刚刚还一副哭哭啼啼的,这一眨眼功夫却昂扬起来,这真是年轻人啊!朝气蓬勃!
    想到这里,宋建就留了一句:
    “我看你这样子就知道听不得劝,以后有事了,可以寻我那叔父,他就在平卢作为节度使,再如何,必要时为你张目,也不是不行的!”
    此时赵怀安还能说什么,只能对着老领导深深一拜。
    然后宋建就摆了摆手,让他去和那边的西川朋友们道别。
    在那里鲜于岳、任通、宋远、任从海、山行章、张造、折宗本这些军中认识的兄弟、朋友都在那里笑着看着自己。
    赵怀安对着宋建再次一拜,然后就奔向了那些朋友。
    而在不远处的舟船上,茂娘和一些投靠她的胡姬们也在甲板上,看着不远处赵怀安和他的那些朋友们欢笑道别。
    她忍不住望向了东方,那里是光州的方向,甜蜜地笑了。
    乾符二年,四月十二日,功授光州刺使的赵怀安腰缠四十万贯,乘大帆七十多艘,携甲兵千名,突骑五百,余众四千余,舳舻相连,浩浩荡荡的排帆向东南,他们的第一站就是嘉州。
    而巧合的是,赵怀安离开汉源登船的地方,正是他六个月前来到大唐的地点。
    站在甲板上,赵怀安回望着那片台塬地,看着那些西川的兄弟朋友们渐渐变小,消失,再望向前方,那遮天蔽日的船队,赵怀安心中雄心万丈。
    只六个月,我赵怀安就做了那么多,挣下了这份家业,那光州就算有三害又如何?且看我赵怀安一个个拔掉。
    只是,赵怀安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了高骈那张脸,猛想起一个可能。
    这老东西,不会把我当成第四害吧!
    让我来个大唐版的“赵大除三害”?
    这老东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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