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早,谢湳炎见到了一位意外的访客。
    没有选择进屋谈话,谢湳炎向屋内的父母说一声便转身离家。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的,朝山上走去。
    「前些时日,听闻伯父伯母抱恙,心中一直挂念。方才恰巧听见两位的声音,想来已恢復不少精神了吧?」
    「嗯。」谢湳炎话里没有说,当时山上的山寨不仅被火烧没了,他也没再遇到那些山贼们和那位神祕的道士了。
    「楚姑娘,你独自找上我这猎户,还特地避开旁人,有话大可直言,不必和我绕弯子。」
    楚仙脚步一顿,随即正色道:「公子莫怪,民女确实有事相求。实不相瞒,民女昨日拜访净土寺时,恰巧偶遇一位面生的女子,心中着实好奇,公子可否知晓她的来历?」
    谢湳炎皱了皱眉头,反问道:「姑娘何以如此断言?我不过是一介猎户罢了。」
    楚仙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言毫无凭据,不禁捏紧罗裙,好掩饰心中的慌乱,随即补道:「民女曾向佛寺里的小师傅探问,得知两日前,玄奘法师曾独自上山,而公子也恰于那日下山……民女心中忖度,公子也许在那一日曾与玄奘法师相遇,并知晓法师执意上山的缘由?」
    谢湳炎心中已有几分猜想,但他得要这姑娘把话说清楚。
    「即便我那日曾遇见了法师,也知晓他上山的缘由,然此事与姑娘于佛寺所见的女子,有何牵连?」
    说词既然破绽百出,连她自己也难以自圆其说,楚仙索性放手一搏,直言实情。
    「昨日,民女无意中撞见那名女子与玄奘法师之间的隐情。玄奘法师德才兼备,绝无可能与那般女子有任何牵连,想来应是那女子心怀不轨。因此,民女便想细查那名女子的来历。」
    不,楚姑娘,你心中其实早已有了定见,只是不愿承认。否则,你又何必探问法师上山的缘由?楚姑娘,你看见了什么,对吧?
    「那一日,我在山上遇见一名女子,我称她为仙娘。或许,你所见的女子便是仙娘。仙娘的来历,我亦不甚清楚。不如这般,让我来查清她的身分吧。」
    玄奘法师,您是否一心向佛?您是否慈悲为怀?
    谢湳炎扬起嘴角,若凝眸细看,笑意之下,蝼蚁成群般、步履蹒跚的瞋恚,在蠕动着。
    /
    只见阴云昼暝,一道身影路过人群,穿过巷弄,辗转迂回,最后在佛寺外止步。
    男人纵身一跃,翻过矮墙,在落地时沾染了些尘土,但他神色如常,迳自朝往佛寺的客堂走去。
    潜入客堂,谢湳炎脚步放轻。昏暗之中,烛火随风摇曳,光影闪烁,掠过榻上的仙娘。此刻她双眼紧闭,彷若沉眠。想当初见到她时,她那双眼眸炯炯有光,明艳动人。
    如他所料,仙娘确实在佛寺里。谢湳炎轻柔地捻起她一缕发丝,指尖微颤。就在这时,他像是听见了什么声响,猛然抬头,目光倏地投向门口。
    从脚步声渐近,似有两个人朝这边逼近。
    谢湳炎面色一沉,俯身将仙娘抱起,只见窗扇窄小,难容两人通过,随即转身走向门板。他伸手悄然拉开一道缝隙,斜目窥探。
    ……三、二、一!看准了时机,谢湳炎抱着女妖猛地从房内冲了出来,外头的猪八戒与唐三藏猝不及防,愣了半晌。
    猪八戒还来不及看清对方怀中的女人是谁,便听师傅断喝:「八戒,快追!他带走了女妖。」
    猪八戒岂容让妖女逃之夭夭!他扭头便追,未料那傢伙怀中抱人,竟还跑得飞快。
    「要是猴哥在,哪还用老猪这么累……」猪八戒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晃呀晃,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终是跟丢了谢湳炎与妖女的踪影。
    但……这人又是谁啊?为何要带着妖女跑?猪八戒心里犯起嘀咕,满脸疑惑。
    不过眼下妖女不见了,师傅这段期间该怎么办才好?猪八戒挠了挠他的大耳朵,滴溜溜的眼珠子一转,有了个好主意。
    大不了,找个女人嘛——只要有女子的阴气,让师傅养气守精,撑过这段时间也不是难事。
    至于那妖女,哼,躲得和尚躲不得寺!他老猪迟早在这桃花源里,把她给逮回来!
    回到佛寺,猪八戒正想把他的好主意告诉师傅。
    「师傅——咦?人呢?」
    他四处张望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稚气的声音:「施主,住持在静室入定坐关,不便见客。」小沙弥双手合十,轻轻回道。
    八戒挠了挠头,嘴里嘟囔道:「唉,偏偏这会儿静修……我这妙计不是得等等再说了?」
    /
    唐三藏端坐着,双目紧闭,额间汗珠缓缓滑落,顺着下颚滴在素白的中衣上,晕开一片湿痕。
    遥望着前世的记忆,每一世的他是否曾遇过女妖?每一次相见,她又会在哪里?
    前世·弃婴
    他一睁眼,望见一位年轻女子正凝视着他。
    他嘴里呜呜哼哼,可无论他怎么伸手,就是碰触不到她的脸庞。
    「我来找你了。」女子浅浅一笑,握住他小小的手,贴上自己温热的脸颊。
    就在他被亲生父母遗弃之时,是她找到了他,不让他的生命就此终结。
    她轻轻将襁褓中的他抱起,送往一户善心人家门前,随即离去。
    前世·寒冬
    他们都说今年冬天,比往年还要寒冷。
    他一时贪玩,等回过神来,夜已深沉,冷飕飕的风如鬼魅般呼啸而过,吹得他浑身发颤。
    他慌忙地加快脚步,急忙地想要回去,却发现自己迷了路。
    「小公子,村子在那个方向。」
    他猛然转身,只见一名陌生的姐姐立在寒风中,静静地指向他身后的方向。
    他愣怔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后,带着一丝不安,顺着她所指的方向快步离开。
    可不知为何,他总想回头再多看她一眼。
    他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她。
    前世·山泉
    山中有位年轻的小沙弥,九岁出家,如今已十九。
    他潜心向佛,诵经打坐,从不问尘世人情。
    某日天朗气清,阳光洒落林间。他一人走在山径,忽听远处传来淙淙水声。
    不知为何,他心中一动,便循声而去。
    果然寻见了一处清澈泉水,水光潋滟,似也带走了几分暑意。
    他忍不住微微解开衣领,闭上眼,任由山风吹拂颈间,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独享着这份宁静。
    不远处,女妖躲在岩石后。见有人来,她便连忙屏息潜听。可耐不住好奇,她悄悄探出头来一一只见那小沙弥肤如凝脂,领如蝤蛴,笑起来时,一双眼清澈明亮。
    一身俊朗风姿的少年,女妖只是静静看着,未曾发声,也未打算现身。
    但或许是她的目光明显,仍被他察觉了。
    他忽地止笑,转眸看向她藏身的方向。
    她一惊,慌张地缩身回去,最后只见他眉宇微蹙。
    前世·卖油郎
    那女子背倚着墙,目光淡然地扫视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倏地,她像是瞧见了什么,瞳孔一缩,猛地窜入人海。
    她眼中追逐一道身影,人群却如潮水般将那身影吞噬,任她如何挤撞。无论怎么靠近,她彷彿永远也抓不住。
    「姑娘,有何请教吗?」
    脚步一顿,侧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巷幽暗,那人站在一旁——年近而立,身穿着深蓝的粗麻布衣,肤色黝黑,双手因长年挑担卖油显得特别粗糙。
    女子不发一语,却忽地做出令人费解的举动——将壶中的水,一滴不剩,尽数洒落地面。
    「喂,卖油的!」
    卖油郎错愕地看着她走到油担子边,将空壶递过来。
    「我要买油。」
    他缓缓地将担子放下,眉头微蹙,低声道:「没有油了。」
    「是吗?」女妖垂眸,收回壶,语气中却听不出失落,反而有种难以捉摸的平静。
    他沉思片刻,又说:「姑娘若需要,我稍后可以送到府上……」
    「这就够了。」女妖仰头一笑,声音轻柔却斩钉截铁,打断了他的话。
    卖油郎一怔,困惑地看着她,试图追问:「姑娘这话,是何用意?」
    然而眼前一晃,姑娘的身影如雾气般消散,自他的目光中抽离。
    那年春天残留的香味,也在风中一点一点消散了。
    前世·大斋
    忽一日,因天时亢旱,皇帝准司天台所奏,特令于大相国寺设立大斋,徵召名僧,宣扬经典,祈甘霖以救万民。
    至斋之日,主僧五鼓鸣钟聚众。其时香烟缭绕,灯烛辉煌,幡幢五彩飘扬,八音齐奏,声振殿宇。
    众人目光所及,只见那主僧眉目疏朗,肤白微红,端严若神。对徒众与嘉宾皆举止端凝,未见倾摇。身着香染袈裟,步履从容,目不斜视,气度沉静而不失威仪。
    某暗影处,女妖静立良久,随即转身没入黑暗。
    夜色将人群驱散,馀音渐歇。
    入夜后,小沙弥合掌轻声道:「师傅,您且养息片刻。」
    主僧眉眼低垂,指间捻珠的动作倏然止住,低声回道:「知道了。」
    晚风微微吹动那袈裟,他婉拒了僧众相送,独自一人走向僧寮深处。
    眼看他走入映着烛光的房内,女妖再度现身。她屏息凝神,趁无人注意悄然掠过。
    正当她即将穿过他的房门,忽有一隻手猛地攫住了她,一道高大的黑影骤然压伏而来,将她抵在门扉之上。
    她未曾反抗,只因那人身上淡淡的檀香,令她心头一颤,不自觉仰首望去——那双眼,幽深清冽,让她确定,是他。
    年逾四旬的他,眼尾隐隐的细纹,如湖水泛起的涟漪,静美而安然。
    「施主想必是有一番缘由。否则,为何整日看着贫僧?」
    女妖掩饰慌张,故作平静答道:「法师此言何据?我不过是糊涂迷了路。」
    她既不愿承认,他也无从强求。终于松开了手,语气如常地道:「此地不宜久留。施主回头,便是归途。」
    当他转身欲去,这姑娘却朗声唤住他:「且慢!」他止步,但默然不应。
    女妖蓦然上前,唐突地自后拥住了他。
    他欲要喝斥,女子又先一步说道:「每一个都是你,每一个你也都好似赌气地把我给忘了。」
    他垂眸不语,费尽了力气挣脱开来,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她站在原地,仍旧无视世俗礼教,高声问道:「法师,你不打算告发我这般无礼吗?」
    「不。」
    「为何?」
    他终于回过头来,很是不解的问道:「你又为何要探究对方的心思?有时,那不过是他的一念之仁。」
    今世·唐三藏
    唐三藏猛然睁眼,胸口急促地起伏。前一刻的他彷彿还在记忆的大海里,直到快要气绝的最后,他才彻底清醒过来。
    当年的金蝉子救了那隻小蝎子,是他的一念之仁。
    此刻,他爱她——这是事实,却也是他最空虚、最卑微、最不该有的真心。
    因为他是金蝉子、他是唐三藏,而他给她的爱,更是夺她性命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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