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府占地极广,又独独吩咐人辟了一方小湖,中立一鼎湖心小亭,夏日里四面通风,是极好纳凉的所在。
    近日春末夏初,天气一日日的也越发热起来了,雁门关外越过最后一座高山,时气便大有不同,关外夜间还需暖炭的光景,关内便已急着开始寻纳凉的法子了。
    文历观自桌上拾起一把鱼食,倚在亭边,有一搭没一搭往里头丢,百无聊赖道:“一日日的,还真是越发没意思了。”
    文历帷看了他一眼,起身将檀盒里的香拨了些出来点燃,不冷不热道:“方才你离得太近了,行了这一路,味道还未散尽。”
    文历观闻言一顿,低头在衣襟上嗅了嗅,皱眉道:“还真是,那股子贱民味儿还真能藏。”
    湖面几缕涟漪,倒影出两张格外相似的脸,两人衣冠整洁温贵,模样都称得上和朗清俊,只一人眼略微狭长些,多了些轻佻气,一人的眉眼则更略微下压,看起来更有几分深沉的模样。
    文历帷坐回原处,“差不多得了,本身就没什么乐子可看。”
    “也对,都半死不活的,压根没半点意思,”灯影照着水中的锦鲤争先抢食,激起一波一波浪花拍在亭边石碶上,文历观索性把手里的食一并扔了,懒懒在塌边躺下来,看着月色长叹了一声。
    安静了一会儿,他忽然又晃着腿,冷不丁开口道:“不过,哥,我弄这些,也是想起来了从前那回,你不记得了?那天我才是看得最尽兴的一回,可惜如今再找多少人,也都没那时候的感觉了。”
    文历帷闻言,看他一眼,“你说送去前凉的那位?”
    “可不是,”文历观啧啧有味地回味道:“那崽子那天晚上被扔进狼堆里的时候,我看她脚都跑烂了,实实挨了那么几口,愣是没吭声。瞧着弱不禁风的,竟真能捅死几只。”
    月色惨白,轮廓清明,他盯着一角月色,慢悠悠啧了一声,“想那日她抓的满墙上都是血,真是跟疯子没个两样。现在再找的贱民,哪还有她身上那股子狠劲了,直接躺在地上挨啃,有什么劲。”
    文历帷也陷入回忆般,迟迟没说话,许久,他淡淡道:“原想着她那么能折腾的一个人,说不准还能撑上一阵子,看来前凉那个可汗的确是个疯子,没几日就给弄死了。”
    “可惜了,”文历观长长叹了口气,“要我说,那些人还是太蠢,哪懂她身上的那些乐子。”
    “行了,”文历帷挪开眼,一脸平静地开口,“总归是旧事,不必提了。”
    “要不是那个姓贺的,”文历观却仍是有些不平,蹭地坐起身,眼睛越发一眯,恨恨道:“还能由着她被送去前凉?”
    关于郑婉的记忆,其实直到如今,都分外鲜明。
    她是个难得一见的小疯子。
    小时候在宫里,无论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只要等到恢复得当,这人便又会同没事人一般继续往学堂跑。
    雷打不动,简直是自己上赶着来受虐的。
    她一个身份特殊的杂种,不知道好好窝在自己的狗窝里避风头,还愣头青一般总往人眼前挤,简直是个不透气的蠢货。
    不过既然她如此不识抬举,自讨苦吃,他们也乐意陪她玩玩。
    毕竟人身上这两条胳膊两条腿,听着无聊,能寻的乐子倒的确不少。
    总之只要不一时下手太过,往宫医那送一遭,只需等上个十天半个月,调理好了,就又能玩上一回。
    除开最开始那段时间,这人到后来连叫也都不怎么叫了,跟个破布娃娃一样,随意着人摆弄。
    少时宫中悠长无聊,有她这么个随意欺负的东西,连带着归家之心也能被冲淡几分,那段时日如此说来,倒也不算难熬。
    只是日子长了,难免也就腻了。
    那小疯子虽是能有些乐子,终归是不能野得太过。
    他们后来发现,比起她,那些犯下了大错的宫人,有时其实更有可取之处。
    从前有位大臣进山野猎时发现了一窝雪狼,通体皮毛白如霜,世间难寻。那大臣便以此为祥瑞之召,进献到宫里,圣上见了还算喜欢,就这么圈了个地方养了起来。
    一开始还总有人时不时过去逗两下,不过时日渐长,再怎么新鲜的东西也不过如此,于是那窝雪狼也就逐渐无人问津。
    终日无事,人总会时不时想出些有意思的点子来打发光景。
    关着那窝雪狼的地方有些偏,平日里是没什么人关心。
    又逢在宫里,除开圣上时不时的规训,他们这些世家里出来的金叶子,其实并无太多拘束。
    毕竟他们闲来无事时,日日将那小疯子打成那副样子,也没人敢指摘什么。
    既然皇宫中多得是贱命不值一提的奴才,他们又苦长日无聊。
    忘了是谁突然想起来那窝雪狼还在墙根底下养着。
    剩下的一切便也都顺理成章。
    寻几个运气不大好的,趁夜灌了哑药,往饿狠了的狼堆里一扔,便是不必自己劳动腿脚的乐子。
    他们那时乍然新鲜,瞧着那些人互相推搡,拼命奔逃,跟斗蛐蛐一般有意思,接连几夜乐此不疲。
    恰逢那小疯子养好了伤,又不知死活地来学堂找死。
    他们这堆人里的领头是二皇子,也是回回对郑婉下手最狠的一个。
    他是从来看她那副学不会乖的模样极不顺眼。
    那日她养好了一身伤,又来他们跟前儿找不痛快,二皇子瞧着她总是没点长进,于是直接揪着她的领子一路将人扯到了城墙边上,按着她的脑袋,死死逼她俯瞰下头的狼场。
    下头的畜生吃饱喝足,留了一地的断肢残骸。
    他抓着她的头发不松,凑到她耳边让她好好看清楚不肯服输的下场。
    待人瞧了个仔细,他才随手松了她的衣服要去净手,刚一回身的功夫,不想竟忽然被那疯子冷不丁撞下了城墙。
    那时他们年岁尚小,哪里能想到这丫头竟这样疯,变故发生时,一众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也是那夜,他们才发觉其实他们身边一直跟着圣上派下来的繁羽军。
    二皇子掉到一半,险些就要被摔成肉泥时,在最后关头被黑衣人拦住,救了上来。
    他被众人围起来,惊魂不定地喘了许久,总算回过神来后,再看见旁边被死死押起来的小疯子,他最后的一点理智也消弭殆尽。
    瞧着瘦弱不堪的人,被人提在手里,竟比那些个犯了错的大男人还要难缠。
    被繁羽军扔进狼场时,还扭着把人腰间别着的匕首抢了攥进怀里,用身子护着死活不还。
    还是二皇子说这样瞧着或许更有意思,这才让她侥幸留了下来。
    一开始那些雪狼吃饱喝足,瞧她瘦胳膊瘦腿的,也没兴致。
    还是他们后来想了个法子,索性着人把窝里最小的狼崽掐死,血浇了她一头。
    把人再度扔回狼窝时,夜里那一圈绿油油的眼睛如同鬼火幽然而现,逐渐包拢住弱小的身影,他们在上头围观的人,都不免打了个寒颤。
    从前知道她是个硬骨头,但直到那一夜,文历观才当真是瞠目结舌。
    狼场里的奴才来去匆匆,他也算是旁观过几轮,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想活下去的人。
    简直是个难缠的疯子。
    直至她体力不支,从城墙上摔下来,掉进狼堆里时,文历观在上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城墙上残存的几道连延的血迹,心下甚至有了几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后来这人或许也是有些运道,险些命丧黄泉时,被人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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