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司谕冷冷注视着一步步走来的棠溪靳。
    他依旧穿着华丽醒目的亲王袍服, 镶嵌着宝石水晶的长披风迤逦在地,全然不在意满地灰尘与蛛网。
    金红色的绶带从他肩上垂下,掠过一排排象征权力与战功的勋章, 别在微微敞开的领口处。
    军靴的鞋跟落在地上, 发出清脆的踏踏声响。
    这位统帅金乌军团的亲王不再掩饰自己的行迹, 缓步走到姬司谕面前, 却并未展露出他在人前一贯的高姿态,而是半蹲下来,摘掉绣有金乌图腾的白色手套, 从空间手环中取出医药箱,准备为姬司谕处理伤口。
    他低眉垂目, 敛去了刚出现时令人忌惮不已的攻击性, 多出兄长的包容与担忧。
    可他的手还没碰到姬司谕的伤口, 就被对方大力握住, 冷漠质问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犹如一柄刚出鞘的利刃, 刮得他生疼。
    昨天出来的时候, 姬司谕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行踪。
    姬青池能找过来, 是因为有神秘人发消息给他——姬司谕是白泽, 被人暗算,重伤濒死。
    还给出了确切的时间地点以及他被人围攻受伤的图片。
    姬青池此前并不知道姬司谕是白泽, 骤然得此消息, 不敢轻易告诉他人, 又不能做事不管, 一再联系不上姬司谕之后,只好按照神秘信息中的地点前来找人。
    结果,姬青池在赶来的路上就被人伏杀, 若非他机警留了一手,玩了个金蝉脱壳,这会儿恐怕已经横尸野外,成为饕餮家族与棠溪皇室撕破脸的导火索。
    兄妹四人中,只有姬青潋因为时一沅的叮嘱,一直跟着大部队行动,暂未遭人暗算。
    姬司谕掐住棠溪靳的手腕,全然不顾因为手臂过度用力而崩裂开的伤口,语气沉沉道:“你要做什么?”
    他的确是最有动机也最有能力操控这盘棋局的人,不怪青沅怀疑他。
    可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人能做到。
    是眼前与他同母异父却深受永曜皇器重的北烈亲王——棠溪靳。
    他是纯血金乌,由他设计暗杀青沅,轻而易举就能留下嫁祸棠溪皇室令永曜皇百口莫辩的证据。
    棠溪靳仿佛没有感觉到他强压着的怒火,抬眼道:“你不是一直想置棠溪皇室于死地吗?”
    “图腾家族的联盟不破,棠溪皇室将永远立于不败之地,饕餮家族与棠溪皇室之间的矛盾最深,是最佳的突破口。”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似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但以上这番话看似给出了有力的回答,实则根本没有阐明他的目的,而是把一切推给姬司谕。
    姬司谕并不为棠溪靳的话动容,冷笑着甩开他的手,讽刺道:“你不是棠溪灏养在脚边的狗吗?他指东你不敢往西,怎么突然敢反咬自己的主人了?”
    在白泽家族倾覆之前,姬司谕有个很幸福的家庭,温文尔雅的父亲,张扬热烈的母亲,以及性格别扭却对他格外包容的兄长。
    可他的幸福在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中戛然而止。
    父亲为了掩护他们逃走,被金乌帝剑斩下头颅;母亲将他推进星门,被棠溪泽捏断了喉骨;兄长在刺激之下觉醒了拟态——纯血金乌,但因为被棠溪泽恶意打断,纯血金乌变成了有缺陷的亚种金乌。
    当他重遇兄长,对方已经改了名易了姓,叫棠溪靳,以靳西这个假身份在星曜军校当教官。
    变成棠溪靳的司靳仿佛忘记了十几年前的惨剧,成了棠溪灏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走狗,为他处理见不得人的勾当,更是在棠溪灏登临永曜皇帝之位后,被封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烈亲王,统帅金乌军团。
    棠溪靳在姬司谕讽刺的话语中垂下眼帘,语调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不这样的话,他怎么会信任我?”
    “你不也愿意在姬芜面前当一个好儿子吗?”他轻描淡写地反问,又立刻道:“总不会是在天都星住了十来年,真把姬芜当成母亲了吧?”
    棠溪靳重新拿起镊子和棉花,要为心慈手软的幼弟处理伤口。
    这次,姬司谕没有甩开他的手,但目光依旧冷沉,仿佛从未设想过记忆中连撒谎都不会的兄长会变成眼前这个连捅人心窝也面不改色的青年。
    棠溪靳没有听到反驳的话,一边拿起消毒药剂替姬司谕清洗伤口,一边继续用言语在他的心脏上落下一刀:“以饕餮家族的情报能力,你觉得姬芜会不知道天衡星烧了一天一夜的大火?”
    他嗤笑:“别自欺欺人了,姬芜把你带回天都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你狠狠咬上棠溪皇室一口。”
    “她让姬青潋亲近你,是算准了你嘴硬心软,她把你当亲生儿子疼爱,是为了用情义束缚你,让你和棠溪皇室鱼死网破也要记得给饕餮家族留一条生路。”
    棠溪靳不停歇地在姬司谕的心口割出一道又一道伤痕,见他死死握着拳头,冷汗淋漓,不仅没有缓和语气,还再次狠狠刺下一刀:“这些你明明都知道,却还是喜欢上了姬青沅。”
    “你甚至告诉她自己是白泽,为了她,和克里斯哈德森争风吃醋,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来天曜星。”
    姬司谕的伤口被棠溪靳一点一点清理干净,他的缝合技术相当好,动作干脆利落。
    终于,他问了最后一句话:“司谕,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拼了命从混乱星域的斗兽场里爬出来吗?”
    姬司谕瞳孔微扩。
    十九年前的那场大火,是他的梦魇。
    斗兽场的两年,是他的苦难。
    恰在此时,姬司谕手中的星螺再次发出嗡嗡的低响。
    棠溪靳看到备注。
    只一眼,星螺就在金乌火息碾压下应声碎裂。
    司谕可以喜欢任何一个女孩,唯独不能是图腾家族的血脉,更不能是把他当成棋子利用的姬芜的女儿。
    -
    还是没有回应。
    时一沅放下星螺,没有再继续共鸣姬司谕的潮汐之音。
    或许是因为意外来的太突然,她从未想过姬司谕的身份会以这样的方式暴露,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此刻心里空落落的,产生了一种无所凭依的茫然。
    短暂的怔愣过后,时一沅抿了抿唇,收起那些令她神思纷乱的情绪,对坐立不安的齐谦道:“送我去星曜日轮。”
    阿德莱特已经找到了沈执,昨晚发生了太多事情,幕后之人的目的昭然若揭,她要尽快与阿德莱特汇合,顺便想一想该怎么应对接下来的变局,等有了谋算再与姬芜详谈。
    而且,她需要做好随时离开天曜星的准备,以免棠溪皇室釜底抽薪,把她抓了当人质。
    齐谦还未回话,时一沅的星螺再次响了。
    她条件反射拿起星螺,备注上显示的却不是姬司谕的名字,而是一个字母a。
    这是她给艾米莉娅的备注。
    时一沅压下心底乍起的失落感,将星螺放到耳畔,询问道:“怎么了?”
    那天晚上之后,她和艾米莉娅交换了潮汐之音,但谨慎起见,约定没有重要的事情不要联系,以免被人发现端倪,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艾米莉娅低声道:“十一,有人来暗杀我,是超凡三阶的天赋者,一共五个人,下手果断狠辣,携带金乌诅咒,若非有克里斯,我现在已经惨遭毒手了。”
    永曜皇再怎么蠢也不可能派出携带金乌诅咒的死士去杀她,更何况他不仅不蠢,还是心思深沉之辈。
    有克里斯哈德森这个圣域强者在,别说是超凡三阶的天赋者,就算是同为圣域的强者前往,短时间内也绝无可能杀死她。
    这显然是一桩肆无忌惮的栽赃陷害!
    如此一来,原为战败国的温斯顿帝国可以反客为主,向永曜皇要一个说法。
    永曜皇当然不会承认派人暗杀艾米莉娅,但确凿无疑的证据摆出来,他承不承认不重要,温斯顿帝国可以单方面撕毁刚签订的和谈条约,拒绝赔款。
    如此一来,棠溪皇室不仅要面临饕餮家族的诘责,安抚其余图腾家族,还需要给温斯顿帝国一个交代。
    内忧外患齐聚,纵使永曜皇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在短时间内解决眼前的困境。
    可真是计划周密的一盘棋,无论暗杀是否成功,所有人都被算计其中,成了拖棠溪皇室下泥潭的棋子。
    ——温斯顿帝国不会放着送到面前的好处不要。
    ——饕餮家族可以借此机会摆脱棠溪皇室的掣肘。
    局势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谁都无法再拽住这匹脱缰的‘野马’。
    时一沅深吸一口气,只说了一句话:“艾米莉娅,将你的利益最大化。”
    既然‘野马’已经脱缰,何必冒着被重伤的风险强行拦截?
    艾米莉娅是个聪明人,且与时一沅相识数年,甚至是她的半个学生,片刻的怔愣过后,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果断应了声好。
    结束与艾米莉娅短暂的对话,时一沅下滑星螺的备注列表,找到姬芜的潮汐之音。
    等待潮汐之音接通的时候,时一沅侧眸看向窗外。
    虹日初升,朝气蓬勃。
    恒星会一直存在,但金乌不会永远统治这片大地。
    浪潮起伏的声音消失,姬芜严厉而包容的语调传来:“青沅。”
    她只说了这两个字。
    时一沅展颜说出自己的主张:“母亲,饕餮该挣脱束缚祂的枷锁了。”
    既然这盘棋局能让棠溪皇室坠落深渊,她又为何要纠结于执棋人是谁?
    借势让永曜帝国重新洗牌,成就她的无上权势才是现在应该考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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