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摩宫内,孔宴秋终于老实认命了。
    因为历经蜕骨之痛,辛辛苦苦地忍到第九天之后,孔雀的换羽季堂堂登场,正式到来。
    他黑紫金三色的丰美饰羽自动脱落,大朵大朵地直往下掉,有些掉不下去的,羽根还硬硬地扎着尾椎骨,戳得孔宴秋刺挠得要命,人都傻了。
    哪有孔雀是不爱美,不惜俏的?孔宴秋恢复视觉之后,尽管嘴上说着“对照镜子没兴趣,不想在镜子里跟自己的眼睛对视”,实际上,见了相貌光艳,俊美无俦的自己,他还是大大地松了口气——还好,他不是丑八怪,不用怕巫曦会嫌弃他。
    如今可怎生是好?
    他浑身上下都痒得发麻,辉煌的饰羽一把把地猛掉,只留下短扇子一样的漆黑尾羽。这还算什么孔雀,算什么美丽动人,算什么“文彩光华动挥霍,大尾斑斑金错落”?
    孔宴秋整个鸟自暴自弃,缩在他和巫曦的巢里,不肯出来见人,更不愿让巫曦瞧见如今落魄狼狈的自己。
    对此,巫曦的反应是——
    “别傻了!我才不会嫌弃你呢!”他强行掀掉孔宴秋的被子,“蜕皮换羽都是自然规律,干嘛要逃避它们?就像生病了不能讳疾忌医,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积极应对……哎哟。”
    ——一被子散乱掉落的饰羽,昔日丰厚华美的大尾巴,如今只剩下一小把,稀疏杂乱地窝在孔宴秋身下。
    平日里,巫曦好喜欢欺负孔宴秋,喜欢看他无奈的表情,听他无奈的叹气声,可到了这会儿,他再也生不出什么捉弄的促狭心思了。
    巫曦急忙爬到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想了想,他学着阿嬷的模样,噘起嘴巴,在年轻孔雀怏怏不乐的脸上,安慰地亲了一下,两下,三下。
    他的嘴唇软得像是天上的云朵,带着刚刚嚼过的石榴的青涩甜香,孔宴秋转过脸,很不快乐地说:“这边也要。”
    于是,巫曦再在他另一边脸上亲了一下,两下,三下。
    孔宴秋觉得,自己还可以更不快乐一些。
    他刚想开口,巫曦便警惕地说:“六六大顺,一天只能亲六下!”
    “我只知道九九八十一,”孔宴秋面不改色地说,“亲我九十九下。”
    “那也应该是九下才对!什么九十九下,你没上算数课是不是?”
    “哦,”孔宴秋面不改色地说,“那就八十一下。”
    巫曦气哼哼地爬起来,先查看他尾部饰羽的情况。
    “这些都松脱了,”他十分忧心,“早该把它们摘下来的,不要拖延啊,越早脱完,你的大尾巴就越快长回来。”
    见孔宴秋一副不情不愿的憋屈样子,巫曦叹了口气。
    没办法,谁叫他是成熟的神人呢,成熟的神人,总是要背负更多的。
    “好吧!亲一下,换一根尾巴毛,怎么样?”巫曦老气横秋地说,“别怪我没给你优惠哦。”
    孔宴秋的眼睛不着痕迹地亮了起来。
    就这样,巫曦用十七个亲吻,交换了处置孔雀尾巴的权力。他帮着把那些旧日的残羽一根根地摘下来,和之前掉落的收集到一起,组成一捧灿灿辉煌的大扇子。
    “真漂亮……”他出神地望着,“给你收起来啦,孔雀的翎羽,应该可以做很多法器灵宝的。”
    孔宴秋忧愁地看着自己光秃秃的尾巴,一面漫不经心道:“谁在乎那个?你收了自己玩,或者改天让人给你做件小披风,也算是物尽其用。”
    说着,他全身还是发痒,这种痒是从羽毛根处散发出来的,不管清洁多少次,洗濯多少次,甚至用五蕴阴火狠狠烧过,也还是痒。巫曦见他抓得烦躁不堪,便放下手里的饰羽,走过去道:“你不如变回原形,我给你抓抓。”
    孔宴秋的喉结滚了滚,显然颇为心动,他迟疑道:“可是我的原形过于沉重巨大……”
    “那你就变小一点嘛!”
    终究抵抗不住抓痒的诱惑,而且是被巫曦抓痒的诱惑,孔宴秋变回原形,并且缩小了体格,从房屋一样的超级大,化作狮子样的一般般大,卧在鸟巢当中,盘起长颈,将头放在巫曦的腿上。
    巫曦咯咯直笑,先用指头尖儿挠了挠他簌簌作响的冠羽,也不知是怎么长的,黑孔雀的冠羽一点儿都没有羽毛的质感,反倒冰凉光滑,分量十足,像真的金子一样。
    他摸着孔雀锋利坚硬的喙,孔宴秋稍稍张开鸟嘴,宠爱地轻轻啄着他。
    巫曦轻柔地捏住鸟嘴,用指甲刮擦上面的纹路,接着一路上到颊边,捧着孔雀脑袋,用拇指打着圈地推开那里的绒毛。
    大孔雀很快就舒服得眯着眼睛,巫曦的手指继续往上,用食指在他的耳孔两边抠抠挠挠,孔雀的鸟喙不自觉地张开,开始发出一些咯哒作响,金石碰撞般的清声。
    巫曦抓抓他的下巴,用了点力气,顺着长颈搔下去,梳过背羽,沿着翅膀的肱骨处抓挠,再从几层覆羽中把手指头插进去,顺着羽根摩擦下来,爽得孔雀的舌头都松开了,软软地搭在下喙上。
    “不舒服要说哦。”巫曦不忘叮嘱。
    孔宴秋:“嗯嗯嗯……”
    巫曦在撸毛这方面的天赋,确实是无师自通级别的。他抓完一对翅膀,再摸摸孔雀的胸脯,接着梳理尾羽……一套流程下来,孔宴秋浑身的鸟骨头仿佛尽皆拆开了,融化了,泡在一泉煮沸的蜜水里,把他变成了软软流动的一大摊。
    杀意怒火,怨怼戾气,嗔痴癫狂……一切烟消云散,唯有巫曦的一双手,占据了他全部的世界。
    “好啦!”巫曦愉快地宣布,顺手挠挠他的大鸟爪子,“给你抓完了,感觉如何,还痒吗?”
    孔宴秋:“嗯嗯嗯……”
    孔宴秋话都不会说,路也不会走了。反正翎羽已然掉完,他不想变回人身,索性就以黑孔雀的形态缠着巫曦,用长脖子在他肩膀上绕来绕去,拿鸟头在他脸蛋上狂蹭。
    他像涂了胶水一样粘住巫曦,将羽冠摇得泠泠碎响。小到鸟雀侍从,大到凶禽妖兽,见了黑孔雀的真身,无不骇得手麻脚软,匆匆奔逃,巫曦只跟他坐在廊下,摆着两条腿看景,还笑吟吟地剥了石榴,自己吃一把,喂他吃一颗。
    彼时夕阳西下,许多对燕子绕着檐角悬挂的护花铃,一声儿迭一声儿,缱绻地“唧唧”叫着。
    日光罕见地冲破厚重雪云,将彤紫色的余晖铺满天际,漫山烟霞似火,荡漾着熔金掠影的波光,群山的影子笼罩在一望万里的雪地上,居然是稀奇的深粉色,像极了浮着糖沫的梅子汤。
    这样的如血的残霞,同时浸染着长留的王宫。
    巫天汉正焦急地在宫墙下徘徊。
    他是长留王的第一个儿子,如今的寿数已过三百,正值壮年。
    身为长留的大王子,加之王储的热门人选,他自持贵重,甚少来到这样荒芜僻静的地方,此时不带仆从,独自一人在墙根下逗留,显然是件不同寻常的事。
    “您久等了。”
    忽然,一把嘶哑的声音幽幽响起,从墙角的阴影中,缓缓析出个黢黑的人形。
    残霞如血如火,泼天衰败地烧着,将粉白琉璃的宫墙也烧成了老虎身上的颓艳斑黄色,再加上这个黑黢黢的人形生物,巫天汉的心脏狂跳,下意识往后缩。
    “你……我已经答应要见你了,解药呢?快拿来给我!”
    他严厉呵斥,语气中难掩焦躁。
    差不多是一年之前,国中走失的十六个幼儿竟不约而同地被大荒上的驮兽送还,顿然引发国民的轰动,一时间引为美谈。此事甚至惊动了长留王,在那些孩子恢复精神之后,长留王特地召见,向他们问询具体情况。
    那些小儿的心智尚未齐全,又怎能将如此复杂的情况描述清楚?十多张嘴怯生生地说了半天,也不过说“许多黑色的长角大蛇”抓走的他们,其余一概不知,末了,却有个小孩笃定地回忆,是有一个“眉心生着红痣的仙人救了大家”。
    听到这话,长留王当场并未说些什么,回去之后,倒在宫室里神色黯然,默默了许久。
    巫天汉当时亦在现场,按捺不住心虚,他生怕自己的筹划会无意败露,于是命人在私底下招来说那个话的小孩儿,仔细地盘问了半天。
    “是真的哩!我没骗人,”孩子吸溜着鼻涕,要哭不哭地说,“救我的就是仙人,长得可好看了,脸白得像雪一样,身上穿着柳叶子颜色的衣裳,上面有特漂亮的花样子。这儿,这儿……”
    他用手比划着脖子和袖口的位置:“还围着云朵,肯定是仙人的,我没骗人!”
    听他这样说,巫天汉多少放宽了心。
    大荒何等凶险,何等杀机四伏?不要说一个毛还没长齐的神人,就是几百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出了国境线的庇护,都是去给那里的妖魔鬼怪送菜的。
    巫曦小小年纪,手无缚鸡之力……好吧,也不算手无缚鸡之力,那小子还是有点力气的,可那又如何?
    就算白昼变成黑的,天空上下起火雨,一个身无长物,流落旷野的年幼神人,都不可能摇身一变,成为穿着华衣美服,能够驱使驮兽的“仙人”。
    应该只是巧合。
    不,肯定是巧合。
    他自觉可以高枕无忧,但就在前些日子,他的妻子,他仅有的两个孩子接连在家中病倒,浑身的皮肤像墨染般青紫,散发出腥苦的毒臭。任凭巫天汉用尽了解毒的奇珍异宝,名花仙草,再请来护国的修者护持,仍然无济于事,只能稍稍缓解一二。
    甚至连药师国的医者都来了,但仅仅看了一眼,医者便摇头告辞,说这毒太猛,实在药石罔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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