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时务者为俊杰。
    什么是时务?
    时务就是如今侯府那些如狼似虎的甲士,已经悄然包围了城中各家势力。
    只等一声令下,便可将他们所有人一网打尽!
    所以面对韩绍这声不无嘲讽的赞誉,陈主事心中不但没有羞燥,反倒是生出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庆幸自己在虞阳郑氏那些人和冠军侯府之间,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也庆幸刚刚被晾在那里小半个时辰,自己没有做出任何失态的举动。
    否则悔之晚矣!
    心如擂鼓间,陈主事俯首颤声。
    “侯爷谬赞。”
    “陈某才薄,愧对侯爷这声‘俊杰’赞誉。”
    韩绍手中玉笔不停,声音依旧温和。
    “本侯说你当得就当得,还是说……”
    “陈君觉得本侯看人的眼光不行?”
    听到这话,陈主事身形再颤。
    尽管明知道上方书案后那道身影并没有看他,可潜意识里却宛如被猛虎窥视。
    “侯爷明鉴!陈某绝不敢心怀此念!”
    重重叩首声,伴随着韩某人亲和的笑声于堂间回荡。
    “陈君,似乎很怕本侯?”
    怕?
    来之前,陈主事确实是觉得自己不怕。
    刚来时,陈主事也不觉得害怕。
    可现在他却是怕了。
    就像常人未见虎狼时,只会觉得虎狼之威,不过尔尔。
    等到虎狼俯卧身前的那一刻,一时间也感觉不到虎狼的可怕。
    可当此等猛兽冲自己龇牙怒吼时,那种深入灵魂的战栗,才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侯爷威名太甚!陈某愚昧怯弱,自不敢冒犯侯爷虎威!”
    跪都跪了,面子什么的,也就不重要了。
    承认一句自己畏惧对方,又有什么关系?
    “威名?”
    韩绍失笑,“你是说……本侯那‘人屠’之名?”
    听到这话,陈主事跪伏在地的那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想要解释,却又无从解释。
    毕竟那‘人屠’之名,刚开始流传时,确实是他们这些世族为了败坏这位冠军侯的名声,而有意为之。
    正急得额间冒汗之时,却听韩绍浑不在意地笑笑。
    “行了,别想着解释了。”
    “这名号不错,本侯其实很喜欢。”
    他这话倒不是假话。
    其实相较于人人交口称赞的‘善名’,韩某人更喜欢这样褒贬不一的恶名。
    因为好人容易被人拿枪指着。
    可坏人却没有这个顾忌。
    好人一辈子行善,但只要做了一件坏事,就会被千夫所指。
    而坏人一生为恶,却只要做上一件好事,就能获得无数赞誉。
    这就好比此时此刻。
    有着这個‘人屠’之名在。
    韩绍只要不杀这位陈主事,他就应该对自己感恩戴德。
    这世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充满了黑色幽默,让人忍俊不禁,又倍感滑稽。
    顺手将刚刚处理好的文书丢放到一边,再次重新拿起一本,慢条斯理地翻阅起来。
    韩绍依旧没有抬首,语调也依旧温和。
    “对了,本侯记得陈君之名,是单字一个庶?”
    陈主事,也就是陈庶闻言,忙不迭点头。
    “贱名能入侯爷之耳,乃陈某之荣幸。”
    韩绍摇头,意味不明道。
    “不用觉得荣幸。”
    “毕竟对于你们而言,被本侯记住名号,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
    说着,韩绍瞥了一眼陈庶,接着问道。
    “你觉得呢?”
    陈庶汗如雨下、惶惶不安。
    此时的他只感觉这堂中的头顶虚空,宛如汇聚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将落未落之际,只感觉胸口一阵难言的沉闷与压抑,甚至让他难以呼吸。
    以陈庶的见识,他自然知道这一切都是这位冠军侯的有意为之。
    可他无法反抗。
    因为反抗,也许就意味着死。
    他好不容易修行到元神境,如今更是主事一方,所以哪怕只是可能,他也不敢赌。
    只能硬着头皮,承受韩某人对自己进行一轮又一轮的‘服从性测试’。
    直至坠入那深不见底的无尽深渊。
    顶着头顶无形却沉重的压力,陈庶艰难地小口喘息了一阵,涩声道。
    “侯爷仁德!”
    “只要陈某心中无鬼,不做对不起侯爷的事情。”
    “如此一来,能被侯爷记住名号,自然是陈某的荣幸,也是好事。”
    他这话是告诉韩绍,以他为首的一众势力,既然已经出卖了虞阳郑氏那帮人,肯定不会再站在侯府的对立面。
    ‘只是……单单只不站在侯府的对立面,这就够了?’
    韩绍闻言笑笑,神色间尽是不置可否的嘲讽。
    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说这些家伙天真好,还是愚蠢。
    这世上想要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也是需要实力的。
    实力不够,还想蛇鼠两端?
    找死还差不多!
    只是他并没有急于点破,也没有急着图穷匕见,而是转而问道。
    “说说吧,那郑氏准备怎么对付本侯?”
    见韩绍终于将注意力转移到虞阳郑氏那帮人身上,陈庶心中骤然一松,赶忙说道。
    “他们想要勾结蛮族!像去岁坑杀镇辽军一样,坑害侯爷!”
    计划很简单,甚至很粗糙。
    可越是精密的计划,越是容易出现意外。
    有时候反倒不如简单直接一些的好用。
    更何况如果蛮族真的在近期南下的话,时间上也太过紧张,根本没有让他们闪转腾挪的空间。
    就这样复刻去年那场战事的手段,单单传递一些关键消息,不但效果极佳,他们自身风险也会小一些。
    陈庶说完这话,便抬头用殷切的目光看着韩绍。
    似乎想从那张年轻得过分的面容上寻到一丝肯定与赞许。
    而这时,韩绍确实是抬头看向了他。
    只是刚刚还温和如春风的笑容,此时却是有些冷。
    “就只是如此?”
    陈庶闻言有些发愣。
    因为当初他们在那间茶肆雅阁内商议的结果,确实就是这样。
    可这时,韩绍却是已经笑着继续道。
    “要不……本侯替你说吧,你看本侯说得对不对,够不够清楚。”
    说着,韩绍没给陈庶反应的机会,自顾自道。
    “辰时一刻,你们会面于泰安茶肆黑水阁。”
    “从辰时一到辰时三刻,你们聊了些什么,本侯就不细表了。”
    “辰时三刻过后,本侯在城头,你们好奇本侯在搞什么鬼……”
    接下来,韩绍大概将他们之间的对话,大概讲了一遍。
    期间,不说分毫不差,却也差不离。
    再说到刘家那蠢货挑起话头,然后由虞阳郑家威逼他们下水,准备勾结蛮族,让这冠军城换个主人。
    陈庶越听面色越白,渐渐地看向那道书案后的身影,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恐惧。
    而这时,韩绍口中未停,继续道。
    “巳时初,你们达成一致,在这之后,便开始商议起如何勾结蛮族、对付本侯。”
    “除开利用商道向蛮族透露消息外,清河丁氏建议可以趁着为城头百姓供应饭食的机会,摸清城头防御布置。”
    “临县钱氏建议可以尝试跟城中那两千北固宗余孽沟通,在大战之时,引发混乱……”
    “赵县……”
    听着韩绍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原原本本地将他们所说的、所做的事情,全都讲了出来,一切恍若自己亲眼所见。
    陈庶心中的惊惶与恐惧已经达到了极限。
    因为这其中有些话跟建议,说的人正是他们这一方势力中某些主事。
    甚至还包括他自己……
    迎着韩绍那双似笑非笑的眉眼,陈庶心中颤抖。
    下意识转头看向另一边身为六扇门提督的中行固。
    可入目可及,陈庶却发现这位中行提督此时也是一脸茫然与震惊,很显然这些细节根本就不是六扇门的番子探听而来。
    这一发现顿时让陈庶心中越发惶恐。
    “陈君觉得……本侯刚刚所言,可有谬误?”
    听到韩绍这般问话,陈庶身形一软,可还是强撑着解释道。
    “侯爷明鉴!”
    “这些……这些都是陈某等人为了迷惑虞阳郑氏那帮人,不得已之下的无奈之举!”
    “断然不是想真的坑害侯爷!坑害镇辽军……”
    话音未落。
    刚刚还笑容满面的韩绍,霎时间面如寒霜。
    “好一个不得已!好一个无奈之举!”
    “本侯看你不是为了迷惑虞阳郑氏!而是为了迷惑本侯!”
    韩绍冷哼一声。
    手中一直擎握的玉笔,毫无征兆地重重砸在陈庶的脑门上。
    “你是不是觉得本侯年轻、好糊弄,这才有胆子在本侯面前玩弄这些把戏!”
    “你这是在……找死!”
    随着那声‘死’字尾音落下,一瞬间原本还算暖和的书房厅堂,有如寒风过境。
    不但处在风暴正中心的陈庶如坠冰窟,就连一直站在一旁事不关己的中行固,也是心中一颤。
    “侯爷!老奴无能!差点让这等居心叵测之人,鱼目混珠!”
    “老奴该死!”
    中行固跪地叩首。
    做事从未出过纰漏的他,此时恨不得将陈庶乃至整个涿郡陈氏千刀万剐、夷为平地!
    只是韩绍却没有搭理他,依旧冷冷地看着这陈庶。
    七境真仙的恐怖威压下,区区元神真人有如蝼蚁。
    “侯爷!冤枉啊!”
    “我涿郡陈氏绝对没有利用侯爷清除异己的心思!”
    “更不敢与蛮族勾结!做出数典忘祖这等无耻之事!”
    “还请侯爷信我!”
    韩绍面上冷意不减,嘲讽道。
    “信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也敢张口就要本侯的信重?”
    听到韩绍这话,陈庶心中一片冰寒。
    要想博得一尊七境真仙的信任,他一个陈家主事、区区元神真人,确实没有资格。
    可就在他心中即将绝望到了顶点之时,他忽然从韩绍这话中品味出一丝隐藏的意味。
    虽然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可死到临头,哪还管得了这么多!
    当即硬着头皮,声嘶力竭地喊道。
    “侯爷息怒!”
    “陈某斗胆!敢问如何才能获得侯爷信任?”
    没错!
    空口无凭,确实无法获得一尊七境真仙的信任。
    可要是不只是‘张口就要’呢?
    韩绍闻言,身上的冷意未曾消减半分,眼眸却是微微眯起。
    这就是他向来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的原因所在了。
    稍稍留个话头,对方就能捕捉到自己的心思。
    确实省心。
    感受着头顶上那道有如鹰狼般目光注视,陈庶胸口有如擂鼓。
    沉重的真仙威压下,一滴一滴汗水滴落在面前光滑的石砖上,甚至隐约能听到滴答的声响。
    半晌之后,韩绍的声音终于再次传来。
    “别说本侯不给你机会!”
    韩绍的声音虽然依旧冰冷,可陈庶却知道自己赌对了!
    于是瞬间有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急切道。
    “还请侯爷明言!”
    韩绍冷哼一声。
    “要想得到本侯的信任?可以!”
    “那就证明给本侯看!”
    陈庶迅速接话,“如何证明?”
    韩绍闻言,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忽然道了一句。
    “把笔捡起来。”
    陈庶一愣,随即看向了那支刚刚砸在自己额头上的玉笔。
    没有任何犹豫,弯腰捡起玉笔。
    然后双手举过头顶,快速膝行着‘走’到韩绍面前。
    “侯爷,笔!”
    韩绍垂眼。
    视线中这位世家子弟,额间渗出的血,夹杂着沾染的笔尖赤红朱砂,颇有几分滑稽。
    你看,所谓世家大族,传承动辄数百、上千年,也不是这么一直高高在上。
    只要实力足够,他们会对你匍匐、膝行,如奴如犬。
    顺手一招,玉笔重新落于韩绍掌间。
    韩绍把玩了一阵,又顺势在磨砚上舔舐了一番,然后漠然道。
    “过来。”
    已经被碾碎一切尊严与骄傲的陈庶,赶忙躬身站到韩绍身边。
    只见书案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张纸,纸上是一连串名单。
    排在最前面的,赫然正是虞阳郑氏那位主事!
    陈庶不敢多嘴,也不敢多看,甚至不敢去猜韩绍到底是什么意思。
    正脑子一片空白间,却见韩绍手中玉笔轻轻一动,便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
    “知道这叫什么吗?”
    陈庶隐约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去深想。
    只是韩绍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冷声漠然道。
    “这叫勾决!”
    说完,回望着陈庶,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地继续问道。
    “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陈庶脸色一瞬间煞白如纸。
    沉愣了片刻后,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韩绍,声音颤抖道。
    “侯爷这是要让我涿郡陈氏,自绝于天下世家大族啊!”
    他知道韩绍要他做什么。
    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所以才会这般恐惧和害怕,然后哀求。
    韩绍抬眼,眼神漠然如俯瞰蝼蚁的神祗。
    “所以呢?”
    “你做不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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