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韩绍的话音落下,此刻冠军城的城头上一片寂静。
    甚至就连呼吸下意识都压抑了几分。
    只余北边草原而来的冷冽寒风,将城头的大旗吹得喇喇作响。
    陪同韩绍一路踏上城头的姜虎、李靖等人,不禁用讶异的眼神望着韩绍。
    显然有些不理解,侯爷为什么会将这个问题抛给韩三郎这样的普通百姓。
    韩绍也不解释,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韩三郎,似乎在等待着他的答案。
    或许是韩绍的仁善亲和,让那韩三郎放下了几分小心与胆怯。
    此时的韩三郎面上总算是恢复了几分人色,只是神情依旧木讷,甚至显得有些呆傻。
    一旁的陈大和老丈二人见状,顿时有些急切。
    ‘你这嚢货!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肯定是必胜啊!’
    这个时候要是给出一個否定的答案,可就不是傻子吗?
    万一被按上一个‘战前动摇军心的’罪名,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小心扯了下韩三郎的衣角,陈大催促道。
    “三郎!愣着干什么,侯爷问你话呢!”
    说着,还不忘冲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千万不要乱说话。
    韩三郎抬眼对陈大忧虑、担心的目光,心中一暖。
    他懂陈大的意思,也明白陈大的关心。
    更是知道此刻怎么回话,才能避免给自己招祸。
    可在经历过刚刚一开始的慌乱过后,看似木讷呆傻的他,心思却是活络了起来。
    因为他忽然发现这个看似寻常的问话,对自己而言或许是一个此生难寻的机会。
    一旦抓住,不说此生荣华富贵,至少也能让自己稍稍改变一下命运。
    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当个普通草民,一辈子庸庸碌碌,永无翻身之日。
    想到这一段时间以来,自己整日忧虑草原蛮族南下,却无能为力的憋屈。
    韩三郎索性将心一横,直接道。
    “侯爷!草民无知,不敢妄言战场胜败!”
    这话说完,一旁的陈大真是恨不得锤死这个嚢货、蠢材!
    侯爷问你话,你回上两句好话会死啊!
    万一惹得侯爷不快,你担得起吗?
    而就在陈大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韩三郎的时候,却见这厮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叩首。
    “草民只知道这近一年来,侯爷给我吃食、与我住处!如此大恩,实难相报!”
    “所以草民斗胆,只求侯爷能给草民一个报恩的机会!”
    “若蛮族南下,还请侯爷赐下刀兵,草民愿以此草芥性命,为侯爷守城!以报侯爷厚恩!”
    听到韩三郎这番情真意切的话,刚刚还恨铁不成钢的陈大和老丈目瞪口呆。
    而韩绍却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同姓之人。
    没有去继续追问所谓胜败之说。
    毕竟他本就没打算从这厮口中听到什么惊人之语。
    只是一个有些微薄修为的普通百姓罢了,就算生来聪颖,有些想法、猜测比之常人多一些。
    可最终也会迫于眼界、信息,所知极为有限。
    就像他能猜到今冬必有大战,却不知道蛮族可汗实际上已经破境天人,更不知道这一次南下的蛮族大军实力会远超往昔。
    没有如此多的信息做参考,又凭什么做出所谓胜败的结论?
    之所以有这么一问,说出来其实有些难以启齿。
    那就是他韩某人有些紧张了……
    前世上学的时候,老师总说什么‘考场如战场’。
    当时韩绍的感受并不深。
    毕竟对于前世的他来说,考不好也没什么关系。
    不会挨打,零用钱也不会少上半分,更不会因此送命。
    可现在韩绍将这话反过来品味了一番,却是有了别样的感受。
    战场如考场。
    有时候哪怕准备得再充分,在即将踏足考场的前一刻,心中也会有些许忐忑、乃至于不安。
    因为这场‘考试’,真的会送命。
    送他的命。
    也送麾下数万忠勇儿郎的命。
    捎带还有这城中十万百姓的命。
    时至如今,他韩某人再也不是曾经初临此界,赤条条了无牵挂的战场孤狼了。
    有了牵挂,有了恒产。
    自然就光棍不起来了。
    甚至如果现在再让他亲率三百残军败卒,重新复刻去年的那一战,他也做不到了。
    冒险、豪赌,只是独属于无产者的游戏。
    拥有得越多,越怕失去,胆子也就越小。
    这一点,就连韩绍也不能免俗。
    不过好在韩绍懂得如何去调节、纾解自己的情绪,也掩饰得很好。
    所以就连姜虎、李靖等人也没有觉察到韩绍的分毫情绪变化。
    “你想从军?”
    听到韩绍这话,尽管韩三郎心里已经做好几分准备,还是不免犹豫了半瞬。
    只是聪明人之所以能被称为聪明人。
    那就是他们总会在无可奈何的处境时,作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就像韩三,他恐惧蛮族南下,害怕身死。
    可在发现这种事情自己无法避免的时候,自己手握刀兵,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眼神稍稍闪烁,韩三郎便断然道。
    “求侯爷成全!”
    韩绍闻言,眼神越发玩味。
    这一刻,他忽然从这韩三郎身上想到了一个词。
    人不可貌相。
    看似木讷近乎呆傻,实则精明、聪颖。
    最起码这种懂得如何顺着杆子往上爬的特性,很多人一辈子也学不会。
    至于说具体能力如何,这个就不好说了。
    这需要时间的验证,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念头倏忽闪过,韩绍含笑上前,再次亲自上前将之搀扶而起。
    “不错,勇气可嘉!”
    “只是很可惜,本侯不能答应你。”
    这话说完,韩三郎眼神失望不加掩饰。
    看他还想再说什么的样子,韩绍摇头打断。
    然后目光扫过城头上那些修缮城墙的城中百姓,正色道。
    “还记得当初你们入城时,本侯跟你们说过什么吗?”
    一众百姓闻言,神色一震。
    记得!
    如何记不得?
    那一日,他们在城下,侯爷站在城上告诉他们。
    “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本侯的子民。”
    “既食尔禄,必佑其家。”
    “若有一日,此城遭劫,本侯必先尔等而死!”
    “此誓,天地鉴之,日月鉴之,尔等亦鉴之!”
    “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那一声承诺,可谓是振聋发聩。
    几乎是一瞬间,便安定了他们初来乍到惶惶不安的内心。
    如今韩绍当着他们的面,再次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后沉声道。
    “你们信本侯吗?”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整个城头上便传来了一片应和之声。
    “信!”
    “侯爷乃信人也!我等自然相信侯爷!”
    其中陈大更是高声叫嚷道。
    “不错!若非侯爷,咱们哪来如今的好日子!”
    “谁要是不信,我陈大第一个不放过他!”
    这近一年来,韩绍的诸多‘养民’举动,终究还是起了作用的。
    尽管从某种意义上讲,韩绍其实从来没有真的白给他们任何东西。
    分给他们的屋舍,只是临时的。
    后续还需要他们自己逐年付出一些钱财赎买,才能真正属于他们。
    而且价钱不低。
    甚至就连所谓赐下的衣食,也是他们自己辛勤劳动所应得的报酬而已。
    只是凡事就怕对比。
    在这个比烂的世道,与其他地方武者动辄犯禁杀人、大族鱼肉乡野、官府横征暴敛相比,他韩某人这座一切只为战争服务的冠军城,竟显然恍若世外桃源了。
    不得不说,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么的充满了黑色幽默。
    上位者有时候只需要愿意付出一点点善意,落到下面便能收获一片赞誉与崇敬。
    一呼百应不说,有些甚至愿意为之去死。
    韩绍收起心中的唏嘘,转而再次望向身前的韩三郎。
    “知道本侯为什么拒绝你么?”
    韩三郎不解。
    韩绍温和笑着,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因为还没轮得到了你们。”
    “在本侯和麾下将士尚未死绝之前,尚不需要你们这些普通百姓自己提起刀兵保护自己。”
    “那样的话,既是本侯的耻辱,也是本侯麾下将士的耻辱!”
    “而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相信本侯,也相信本侯麾下的将士!”
    迎着韩绍那双仿佛看透人心的眼眸,韩三郎顿觉自己那点小心思,在侯爷面前无所遁形。
    心中慌乱之下,不免有些羞燥。
    而这时,韩绍却是已经不再看他,也不再看四周那些普通百姓。
    而是转而将目光望向了另一边姜虎麾下的城防营将士。
    城防营是由当初韩绍裁撤的烽堡守卒组建而成。
    要说陌生,他们是韩绍麾下诸军对韩绍最陌生的。
    既没有跟着韩绍横扫草原的辉煌经历,也没有在曾经的定北城下,见识过韩绍于数十万蛮族大军中纵横驰骋的绝世风采。
    甚至就连当初韩绍带着诸军将士于城门立信时,他们也不是参与者。
    可这又怎么样?
    别忘了,前些时日,蛮族五万大军兵临城下,他们城防营同样也是没有孬种!
    三千镇辽重甲在前,他们在后,半步不退!
    所以此时在面对韩绍的目光时,他们并没有半点怯弱与心虚。
    韩绍冲他们满意地笑了笑。
    “你们觉得本侯刚那话,说得可有道理?”
    众将士闻言,轰然应声。
    “侯爷之言,自有道理!”
    “我辈武人身披甲胄,若不能守疆卫土、护佑百姓,此我辈武人之耻!”
    韩绍点头。
    然后在姜虎等人的簇拥上,越过一众将士、百姓,走到城垛之前,遥望着远处在寒风中枯黄的辽阔草原。
    半晌之后,忽然幽幽道。
    “大雍天下两京二十八州!唯我幽州地处最北!也最是苦寒!”
    “世人皆以为我幽州毗邻蛮荒、土地贫瘠!”
    韩绍说到这里,话音一顿。
    可下一刻,声音却是陡然高亢。
    “可本侯却不这么看!”
    “在本侯看来,我幽州的大地从来都不是寸草不生!”
    “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姜虎、李靖等军将看着韩绍,没有急于说话。
    往后的将士、百姓,同样没有说话。
    所有人都在等待韩绍的答案。
    而韩绍显然也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随后便直接道。
    “十三年前!本侯亡父殁于战阵!只余一片残甲被我叔父带回家中!”
    见韩绍突然提到这个,身后的姜虎先是一愣。
    随后思绪翻飞,仿佛一念间便回到了那场自己从来不愿意回忆的战争。
    战马嘶鸣、袍泽呐喊。
    最终自己是回来了,可自己的亲生兄长和那位不亚于亲生兄长的韩家大兄,却为了护着自己回不来了。
    三骑去,一骑归。
    直到今日,姜虎依旧忘不了当初还是稚童的韩绍,看向自己的眼神。
    北风正烈,姜虎红了眼眶。
    而这时,韩绍已经继续道。
    “一年前!那场大战本侯袍泽尸骨葬于战阵者,更是不知凡几!”
    话音未落。
    身后的李靖等人紧抿嘴唇,垂眼不语。
    “所以!在本侯眼中!我幽州的大地从来都不贫瘠!也从来都不是寸草不生!因为这片土地从古至今都有血肉在灌溉!”
    “而如今,本侯愿踏着先辈的足迹!用我们的血肉继续灌溉这片土地!”
    “为我们的子孙后辈拓万世之太平!且至死方休!”
    韩绍这番完整的话说完,随即霍然转身,目光直视城头上一众将士,以及随行陪同的李靖、赵牧等军将。
    “你们可愿?”
    短短四字,伴随着七境真仙的法力,滚滚如潮。
    原本一路寂静无声的李靖等人,没有任何犹豫,瞬间单膝跪地抱拳拱手。
    “愿随侯爷!为我们的子孙后辈拓万世之太平!至死方休!”
    下一刻,守备城头的城防营将士,同样单膝跪倒。
    “愿随侯爷!为我们的子孙后辈拓万世之太平!至死方休!”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城头上那些百姓虽然知道,侯爷这话是跟那些披甲将士说的。
    可不知怎的,一想到侯爷那句‘我幽州的大地从来都不贫瘠!也从来都不是寸草不生!因为这片土地从古至今都有血肉在灌溉!’
    所有人只感觉自己的胸腔处,仿佛有一团火在烧。
    就连向来胆小怯弱的韩三郎也是如此。
    转瞬间,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出声应和。
    “愿随侯爷!为我们的子孙后辈拓万世之太平!至死方休!”
    而后便是第二个、第三个,乃至连绵不绝。
    一瞬间,巨大的声浪近乎席卷了整个冠军城。
    引得所有人全都下意识抬头望向了城头的方向。
    其中就包括那些已经得到某些消息的大族中人。
    正犹豫着要不要跟去年那次一样提前溜之大吉的他们,有些惊讶地望向城头的方向。
    “咱们那位侯爷……又在搞什么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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