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妩大吃一通, 反倒是想开了。
    反正她这条命是捡来的,能捱多久便多久。
    想她原本不过是东海之滨的渔家女,哪里见过什么世面, 可这短短的一两年内, 先是跟在陆允鉴身边, 虽说也遭罪了,可遭罪的同时不是也见了世面吗?
    平心而论, 陆允鉴身形好, 相貌好, 她不吃亏。
    陆允鉴管束着她,不让她外出,可其实不曾打她,不曾骂她, 也不曾饿着她, 无非就是男女那点事, 床事上太过分了, 总逼着她这样那样而已。
    陆允鉴之后便是太子, 太子生得温润俊美, 对她宠爱有加, 那更是没得说。
    如今遭遇这老皇帝, 虽说是当爹的人了, 可也才过而立之年没几年,也算是风华正茂, 关键是要本钱有本钱, 要相貌有相貌,要权势有权势。
    能给她吃牛乳羹的男人,睡了也就睡了, 总归不亏。
    其实细想下,她先享用位高权重的国舅爷,接着享用太子,再享用皇帝,放眼当今大晖天下,也就她独一份了吧?
    这时就听外面传来动静,却是那福泰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几个小侍者——估计是太监,那些太监抬着一件包铁盝顶小箱。
    福泰进来拜见,笑呵呵地道:“三公子如今虽忙着,不过也惦记着五娘子,特特命人送来一些金银头面。”
    阿妩顿时眼睛一亮:“是吗?什么金银头面?”
    她在太子那里可是搂了不少金子在手里,这次从延祥观逃出来,那些金子不便放在身上,只能埋在山中,如今经历这么一番,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回去挖了,以及会不会被别人挖了。
    总之她现在一穷二白了。
    现在能有金子,哪怕过几天死了,至少现在可以拥有了。
    福泰见她那双点墨一般的眸子仿佛瞬间被点亮了,心想可真是投了这位的心思。
    他笑着道:“五娘子稍等,这就给你呈上来。”
    于是他连忙招呼那两个内侍将那件箱子搬进来。
    这小箱子不算特别大,不过做工精细讲究,箱盖为盝顶形,下面有底座,施了金漆,箱体是双凤呈祥的雕纹。
    若是以往,阿妩看到了就看到了,也不会往心里去。
    可她如今猜到赜三郎便是皇帝,再看这箱子,心里明白上面的双凤纹饰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用的,这是皇室内廷之物了。
    她便期待起来。
    要么荣华富贵,要么身首异处,她也是脑袋别裤腰带谋富贵了!
    福泰当即命人打开箱子,打开之后,阿妩只看一眼,便看得眼花缭乱。
    里面满满一箱子的金银珠宝首饰,流光溢彩,璀璨生辉!
    她小心地看向福泰:“这些,给我的?”
    福泰依然笑呵呵的:“是,三公子说了,这些都是送给五娘子的,若是不喜欢,再命人打新的便是了。”
    !!!
    阿妩便心花怒放。
    她上前一步,随手抓起来一个,这竟是一件白玉嵌红宝石金簪,簪首镂空成云形,上面镶嵌了一颗硕大的红宝石,那红宝石鲜艳夺目,一看便不是凡品。
    她又去看别的,里面各样金首饰特别多,镶宝嵌玉的金钿,金镶玉鱼篮观音分心,鸾凤穿花金满冠,各式各样,全都精美绝伦,富丽堂皇!
    她两只手各攥住一把金货,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都是欢喜雀跃。
    这帝王之家就是不一样,哪怕当个没名没分养在外面的,随手就送一大箱子贵重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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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熙帝此次前来南琼子是为了祈福之仪,明日是正仪,清晨时候他便要前往上琼山,届时钦天监诸部官员以及诸执事陪祀官都会在场,他身为帝王必要主持祝仪,并向天上神明祷告献牲。
    他人虽不在宫中,不过要紧朝政还是要处置。
    这几日内阁辅臣将要紧政事都归置总结过,呈现到他面前,他挑着看了看。
    大晖天下的疆域要远胜前朝,从南到北甚至时令不同,可能这里飘雪那里干旱,这里富足那里贫瘠,于是总有各样要紧大事被各地官员写在公文上,快马加鞭送到都城,经过一道道手续后呈现在他面前。
    那些奏章的撰写者,自然都是怀着万分虔诚之心,一笔一划写下,盼望着他这位帝王能够亲阅,能够点批。
    这于他们来说也许是这辈子最大的机会。
    可对于景熙帝来说,送到他面前的奏章太多太多了,多的时候每日达到上千件。
    他不可能全都亲自批阅。
    这些奏章会有内阁官员做初步的筛查检阅,归置整理,按照事情的轻重缓急分门别类,并向他禀报。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要紧大事是他一直记挂着的,比如沿海一带的贼寇以及造船海航,比如西北可能的灾荒。
    是以如今他并不敢松懈,依然召见了几位大臣,并处理了几项重要政务。
    这么批阅着各样奏章时,他便听到外面沙沙的声响。
    他并没在意,依然低头批阅,当终于忙完了,走到窗边看过去,外面已经下雨了。
    缥缈的山雨笼罩着这别苑,以及远处的山里,有几点昏黄的灯光在朦胧雨中依然亮着,还有两个小太监正穿着箬笠匆忙走过前面院落。
    于是景熙帝便恍然,原来适才的沙沙声是因了这雨,早就下雨了。
    这一刻,他心里竟然生出几分荒芜旷远的孤寂感。
    天凉了,秋雨来袭,夜色降临,这一切不知不觉地到来了,而他一直埋首在案前,看东南匪事,看西北旱灾,看一个他甚至不记得名字的边陲小镇的惊天命案。
    大晖天下的每一日都会发生那么多事,他都要看一看,而他的窗外下雨了,他却无暇顾及。
    他受命于天,抚世而治,自从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十八载春秋的勤勉,才换得这太平盛世四方臣服。
    可他自己呢?
    他是生来的寡人,寡人便是高处不胜寒。
    什么夫妻之情,什么天伦之欢,这些距离他都很遥远,他要坐在御案前,在那些奏章上用朱笔批注,要他批注过的奏章再回到这大晖天下的每一处角落。
    要他们聆听圣意,要他们受宠若惊。
    他拥有天下,富有四海,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并不多。
    这时候,他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双眼睛。
    很是浓密的睫毛下,那双乌黑澄澈的眼睛,乖巧柔顺,却又仿佛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她流泪的时候,眼睛像是被水洗过,这让他想起静谧缥缈的秋雨,想起墨黑寂静的夜晚。
    整个世间都是无趣的,是奏章上齐整而规制的陈词滥调。
    唯独她,睁着惶恐无辜的眼睛,颤巍巍地看着他,无声地触动着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处。
    想到此间,他自嘲地轻笑一声。
    他自然明白,这年轻小娘子根本不能承载起自己这漫天的孤寂,她不会懂,也永远不会懂。
    她只是恰好让他有些触动罢了。
    只是这种触动,他可以很好地隐藏着,这是独属于他的秘密,不可能暴露在任何人面前。
    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是交互的对视,只能是他对她的凝视,如同注视一朵花,如同观赏一场雨。
    他在沉默的凝视中来圆满他自己。
    她要什么,他可以给。
    但也仅此而已。
    他望着远处静谧的夜,终于开口道:“说吧。”
    一旁,守候了许久的福泰终于上前,将适才阿妩那里发生的种种一五一十地禀报了。
    景熙帝听着,不置可否地“哦”了声。
    福泰低着头,恭敬地等着,等着帝王的示下。
    过了很久,景熙帝才道:“朕记得,前几日宫中才进的一批上等玉石?”
    福泰:“是,那些玉石颜色倒是鲜亮,雕刻了活泛的小物件,说是回头留给公主殿下的,正好公主及笄之礼是用的。”
    景熙帝:“明日你回宫,挑一些有趣的带来。”
    福泰听此,也是一愣。
    景熙帝子女缘薄,只得太子和德宁公主,对于这唯一的女儿,景熙帝一向恩宠有加,可以说德宁公主在后宫横着走,她想要什么便一定会有什么。
    大晖虽国土辽阔,但彩玉矿并不多,远不如玛瑙一般容易获得,是以哪怕在禁庭之中,依然颇为稀有。
    景熙帝提到的玉石是远航归来的贡品,有猫精,琥珀,鸦鹘石,瑟瑟珠,红喇子以及星汉砂等,璀璨夺目,剔透晶莹,当时景熙帝说这个适合小孩儿随便玩玩,便命人做一些物件,想着回头给德宁公主用。
    不曾想,如今竟说要拿来给这位五娘子。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景熙帝后宫妃嫔御妻那么多,哪个能得过这样的赏赐?
    除了皇后,所有后宫妃嫔都不敢和德宁公主争锋!
    不过在最初的惊讶后,福泰立即反应过来,当即忙道:“五娘子心性活泼,定是喜欢水晶这种鲜亮的,若是能雕个什么稀奇古怪的小物件,她怕是更要喜欢得笑出来了。”
    景熙帝:“小财迷。”
    福泰陪笑道:“五娘子年纪小,纯真无邪,喜欢就是喜欢,没半分掩饰。”
    景熙帝听此,唇畔泛起浅淡笑意:“走,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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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泰举着一把祥云雕花长杆黄绸伞,亦步亦趋地跟着景熙帝。
    宫里头寻常底下人是不许用伞的,福泰举得不太习惯。
    景熙帝走在这别苑乱石小径上,走得极慢。
    秋雨打落了黄叶,那些叶子湿漉漉地贴在石板上,云靴踩上去时,发出湿润细碎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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