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是万寿节, 北蒙各大部落和科尔沁来人提前半个月就到了驿站。
    跟随而来的女眷们也都往宫里递了帖子,求见太皇太后和太后。
    不用太医提醒,想念乡音和故人的孝庄,就叫人准备好仪仗, 与太后一起, 初十就启程回宫。
    方荷一直跟在苏茉儿身边, 由苏茉儿教导女四书和女红,同时以女四书为基础描红练字。
    只短短十几天下来, 她突然觉得,其实在御前也挺好的。
    起码不用满脑子三从四德,忍着快冲出云霄的槽点还一遍遍写这些玩意儿。
    更别提女红, 方荷两辈子也只缝过袜子。
    她一个九五后,上辈子哪怕爸妈不管,也基本不会叫她穿破衣裳, 两边的继姐和妹妹换下来的衣裳都穿不完。
    因此哪怕有原身的记忆和肌肉反应, 她的女红最多称得是勉强齐整, 出彩是不可能的。
    但苏茉儿的瘦金体和楷体,是几乎可以当字帖的程度, 她那一手双面绣的功夫, 甚至曾经参与过朝服的定制,完全是方荷可望而不可即的高超。
    导致方荷这些日子, 比参加高考的时候还煎熬。
    顾太监教她,顶多告诉她这样不行,那样不好, 怎么做才正确,不行就多布置作业。
    康熙教她更简单粗暴,会直接圈出好和不好的字儿来, 好的不说,不好的直接往死里练就得了。
    苏茉儿不会。
    无论方荷写字或者绣出来的东西什么样子,她都能找到闪光点,轻言细语顺着毛夸,把方荷夸得直想跑阳光底下滚上两滚。
    而后苏沫儿会在方荷警惕性最低的时候,更柔和地把着方荷的手教她,直到方荷自己能做到定下的标准为止。
    导致方荷写字和女红的水平比先前高了不止一点半点,可想而知她的工作量有多大。
    最煎熬的是,苏茉儿太负责,她完全没有摸鱼的时间!!
    如果非要在御前和慈宁宫两边选,她觉得,其实康师傅也挺慈眉善目值得人追随。
    回去的路上,方荷坐上了凤辇。
    想起来时的冰冷寒风,再感受一下四角都放着火盆暖融融的凤辇,方荷把伪命题抛在脑后。
    还是出宫好,没有抠门老板,出宫想大冬天围着炭盆吃雪糕都没人管,宫里全是变态啊!
    伺候着太后用过早膳,喝了药,在屏风后的软榻上睡下,方荷期期艾艾凑到苏茉儿身边。
    “嬷嬷,回宫后,奴婢是去慈宁宫伺候,还是回乾清宫啊?”
    苏茉儿笑问:“你想回御前了?”
    她起头就发现这小姑娘很懒,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少写一个字,绝不多沾一滴墨。
    就,颇有些宫墙上那些猫祖宗的影子,只性子不大像。
    宫里什么样的孩子她没见过,连主子都有老小孩模样的时候,整治起来对她一点都不难。
    她不是没发现方荷的煎熬,但早些习惯平心静气又能消磨时间的法子,对方荷不是坏事。
    方荷垂下眸子,在萱宁殿重新做好的水粉,叫她麦色的脸蛋儿上能明显看出羞意。
    “主子们怎么吩咐,奴婢自然只有听话的份儿,不敢有什么想头。”
    她微微抬起眸子,水汪汪的眸子里却满是想回又不敢说的纠结。
    “奴婢只是好奇,万岁爷叫您额捏,想必小时候是您照顾着长大的吧?”
    苏茉儿笑了,“你这是想跟我打听万岁爷的事儿?”
    她不提宫规,那不过是约束普通宫人的规矩罢了。
    真要入了后宫,自然一切以皇上的喜好为主,想方设法伺候好主子才正常呢。
    方荷眨眨眼,“奴婢虽跟着五阿哥启蒙,但教奴婢最多的就是万岁爷,奴婢对皇上的敬仰比黄河水还要滔滔不绝,不由得就……就……”
    她扭扭腰肢,垂下眸子,赧然又期待的模样非常到位。
    苏茉儿依然笑得很和善,“那你想知道点什么?我年纪大了,有好些事儿都不记得了。”
    方荷忍着心下的激动,小小声问:“万岁爷小时候在朝政和课业之外,最喜欢做什么呀?可有害……有忌讳的东西?”
    苏茉儿眸光微闪,这是要讨好皇上,还是要作弄皇上?
    她含笑道:“皇上喜欢骑马,钓鱼,打陀螺……从小就用不完的精力,最是要强。”
    “至于忌讳……皇上不喜欢旁人糊弄他,更不喜旁人忤逆。”
    方荷面色不变,她听出了苏茉儿的敲打,但她哪儿敢糊弄那位爷啊,最多就是敷衍了点。
    “哦对了,万岁爷不喜甜,你要是回到御前,可别犯了忌讳。”苏茉儿又道。
    方荷:“……”不可能,那她这么甜,康师傅为啥还抽风?
    不过方荷也没期待能从苏茉儿这里打听出什么内情,能打听到最好,打听不出来就做个姿态,表示一下自己归心似箭的心情罢了。
    她不问,苏茉儿反倒提起宫里的事儿。
    “你既关心万岁爷,倒是不好瞒你,这阵子万岁爷心情估计不大好,回了宫你要仔细着些伺候。”
    嗯?
    方荷眼神亮了,“万岁爷为什么不开心啊?”
    快说出来,叫她乐呵乐呵。
    苏茉儿道:“先前宫里来送信儿,说六阿哥病重不醒,太医都束手无策,德妃娘娘得知此事哭晕了过去。”
    方荷捏了捏手指,总觉得缺点什么,但还是非常配合地叹了口气。
    “娘娘也不容易……”
    惠妃和荣妃如今不怎么得宠了,但以德妃晋位如坐火箭的程度,受宠程度和存在感绝不比宜妃低。
    可德妃二十一年和二十二年接连生女,一个夭折一个身子不算好,这才稍微低调了些。
    而且人家还不是无故低调,说是为了六阿哥,在永和宫的小佛堂里吃斋念佛,为皇家和夭折的孩子并六阿哥祈福。
    康熙感念她的慈母心肠,经常去永和宫用膳,也会被德妃推到其他人那里去,赚足了这位爷的好感。
    好不容易六阿哥身子骨好一些,能起来床出永和宫走动了,却又落了水病危,方荷听着都窒息。
    苏茉儿笑容不变,宫里的女人,哪个容易?
    有些事情却不能只看表面,当初皇八女的夭折,里头有德妃多少手笔,她们心里隐约都有数。
    低调,不过是主子敲打,也怕皇贵妃万一活不长,会鱼死网破而已。
    她慢条斯理道:“六阿哥始终不醒,德妃娘娘也哭得起不来床,皇上不得不把刚生产的通嫔禁足,她所出的六公主,也送到了皇贵妃那里。”
    方荷愣了下,心底微微泛凉,“是通嫔撞了六阿哥?”
    苏茉儿摇头,“这传话的人倒是没说,估摸着没查出来,在御花园里落水,人来人往的,能做手脚的时候太多了。”
    方荷并没有可怜别人的习惯,她只会怜惜自己,可这一刻心窝子却莫名揪得难受。
    “既然查不出来,怎么就禁足了通嫔呢?”
    “而且以通嫔的位分,即便禁足,也可以养着公主吧?”
    苏茉儿温和注视着方荷:“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
    “天家跟寻常人家不一样,皇上既是她们的丈夫,也是整个大清的皇帝,要考虑的并非只有对错,还有利弊。”
    禁足通嫔,德妃只能消停,通嫔也能好好养身子,对康熙来说,算一碗水端平。
    六公主记在皇贵妃名下,免得佟佳氏总惦记着想生个孩子,佟佳氏也知道这是皇上在敲打佟家……
    康熙是个好皇帝,却不是个好夫婿。
    那些外人羡慕的荣华富贵,权势地位,许多时候都要靠隐忍才能得到。
    能选择的话,不入宫日子反倒更好过一些。
    凤辇内温暖如春,方荷心里却越来越冷,桃花也似的唇瓣紧紧抿着,一声不吭。
    她很清楚,苏茉儿跟她说这个,并不是劝她出宫。
    是让她提前明白,既没有选择,就得学会隐忍,清醒些,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情。
    苏茉儿也没再多说什么。
    她说这些,是看在方荷虽舍不得,却明白怀璧其罪的道理,推了乌云珠给她的黄金盒子,知道自己身世有异,却从来不多嘴问,觉得这姑娘还算清醒,才稍加提醒。
    很多事都要方荷自己想清楚,想得明白,在宫里日子会更好过些。
    想不明白,每一天都是煎熬,苦的不会是主子和皇上他们,只会是她自己。
    过了好半晌,及至进了西城门,方荷才靠在外间的帘子旁,掀开一角,静静看向外头人来人往的熙攘。
    刚进外城,百姓们穿得都不算好,脸也大多都黑黝黝的,跪在地上麻木得不像活人,比宫里最低等的粗使宫人都要触目惊心得多。
    进了内城后,普通百姓身上也多穿麻衣,鲜亮颜色都少,避让和行礼的表情、动作都透露着一种这世道独有的艰辛。
    显然外头日子也没那么好过。
    可越了解紫禁城的生存规则,方荷就越无法忍受自己将来也要成为通嫔那样的一员。
    她就是想出宫!
    就算贫穷……那还是算了,巨人的肩膀好歹也能帮她把日子过得稍微好一点,穷是不可能穷的,呸呸呸!
    就算要为柴米油盐酱醋茶操劳奔波……也算了,她攒攒银子,应该能请个帮佣上门操心这些,她只会炸厨房。
    快到神武门前的筒子河时,方荷面不改色放下帘子,定了下心神。
    总之,她明明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只要能自由,她有能力把日子过好,凭什么要认命?
    进了神武门后,孝庄和太后都换了更轻便些的轿辇。
    太后从凤辇上下来,目光一直往方荷这边瞟,隐约还有过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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