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 方荷都没出现在御前。
    但她也不敢跟以前那般躲闲。
    趁康熙与从京城赶过来的大臣们商议朝政时,方荷将问灵和问星当人叫到懋勤殿的梢间里,疯狂给她们做培训。
    如果方荷是要争宠,问灵和问星以及问字开头的一等宫女, 哪怕被压着干活儿, 心里也都七个不满八个不忿, 谁也不乐意搭理她。
    可方荷把话说得特别敞亮。
    “我再有不足两载就要出宫,万岁爷金口玉言允了, 叫我体面离宫。”
    “不管你们多看不惯我,多学些本事总不扎手。”
    “我对万岁爷唯忠心二字,我这身本事也想完完整整交代给各位, 只要万岁爷在御前能过得舒坦些,好歹叫我不负皇恩浩荡。”
    “愿意学,你们就老老实实听, 不愿意, 门口在那儿, 你们只管走。”
    原本还不正眼看方荷的问灵将信将疑。
    “你真肯将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本事教我们?”
    虽然方荷做事儿神叨叨的,明明不见她多做什么, 偏得了主子爷青眼, 御前的宫人老早就在心里纳罕。
    她要真愿意教,还真没有不乐意学的。
    方荷也不废话。
    “其实在御前伺候并没有那么难, 你们只需做到三精四灵五稳就足够了。”
    “所谓三精,干净,清静, 冷静。”
    “干净的标准以你们拿白帕子拂过无污痕为准,清静以耳朵听到会下意识忽略为准,冷静以见鬼都不会惊呼为准……”
    众人:“……”她见过鬼?
    方荷这种突然就开始吐干货的行为, 叫习惯了宫里说话拐三道弯儿的宫人颇有些手忙脚乱。
    一个个都瞪大了眼,伸长耳朵仔细听。
    像问星这样识文认字的,赶忙请外头的小太监取了纸墨笔砚过来,忙不迭记下来。
    “四灵,眼灵,手灵,脚灵,嘴灵,灵活并不代表勤快……”
    “当值的时候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该去的地方不去,该闭嘴的时候闭嘴,少说多做永远没坏处,主子没那么想听你说话……”
    ……
    “五稳,姿态稳,心态稳,规矩稳,成算稳,行事稳。”
    “你们是乾清宫的门面,不需要对外头太过卑躬屈膝,可下巴也别长在天上,内务府教导的规矩还有宫规最好熟记于心……”
    “主子爷何时起身,几日该换一次起居用品,什么样的起居用品适合什么样的场合,你们都得提前计算好,才不会遇事慌乱……”
    ……
    方荷上辈子工作的酒店服务规范,半年一优化。
    她在工作期间,曾参与过前厅部的规范制定,给新员工做过无数次培训,也参加过中层培训多次。
    因此讲起来深入浅出,将不适合的部分去除,加入适合这个世道的部分,基本上没有任何保留。
    到了第二日,连二等宫人都偷偷跑过来听。
    等康熙发现的时候,宫人们已经学得差不多了。
    虽还不能活学活用到极致,但聪敏些的问灵和问星,基本已经能代替方荷在御前伺候。
    他问梁九功:“人呢?”
    梁九功表情微妙,“姑娘这些日子除了掏心掏肺调教御前宫人,就只闷在配房里习字,已经不练三百千了……改练孝经。”
    这小祖宗,就差‘表孝心’三个字刻脸上了。
    康熙:“……”看样子那混账是听懂了他在温泉的暗示。
    他颇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不知自己在方荷心里到底如何急色,才叫她生出那些荒谬的联想。
    他想留方荷在宫里,但并没有临幸她的想法。
    见过她在温泉池的鬼样子,他下不去嘴。
    但这小混账在的地方,总能轻易叫人心情好起来,叫她留在宫里做个女官便是。
    不论如何,有他和太后在,总归亏待不了她。
    至于方荷乐不乐意,康熙没那么在意。
    以她的身份,将来伺候皇额娘终老,封个嫔,待他百年之后做太妃,岂不比出去给人做填房来得尊贵?
    他吩咐:“去,叫她把抄好的孝经拿过来,等朕得闲,也该好好检查下她的大字了。”
    李德全亲自去请方荷。
    皇上召见,方荷不敢拒绝,只能硬着头皮,捧着自己这些日子练好的字儿,来到主殿。
    进了殿后,方荷还未曾请安,就瞧见御案不远处多了张书桌。
    比御案矮一点,像是给孩童习字的案几。
    就,真叫她当闺女呗?
    她脚步顿了下,恭敬蹲身,“奴婢请万岁爷圣安。”
    康熙头都不抬,问:“孝经的字儿都认全了?”
    方荷丝毫不敢托大,小心翼翼回话:“回万岁爷,有些字不认识,还在描红……”
    所以不认的字儿也不耽误她会画,这是后宫不识字的女人抄佛经的法子。
    康熙淡淡道:“那就先抄一遍。”
    方荷:“……”孝经尽三千字啊!
    她这几天都还没描完一遍呢,这是叫她在主殿值夜的意思?
    方荷咬咬唇。
    如果是以前,她肯定要歪缠几句。
    但这会子她只迟疑着应了声是,就被请到了那张小书桌前头。
    别说,除了椅子矮一点,以她现在不足一米六的身高,竟然很合适。
    她深吸口气,静下心来,翻开自己描红的大字,一笔一划开始写。
    到了古代还要学习的苦逼,也不比社畜好多少呜~
    往常她写字,怕墨点滴到纸上会毁掉一张字,加大工作量,总是全神贯注。
    但今儿个她没办法集中注意力,靠近康熙那侧的耳朵一直伸着。
    等听到康熙喝茶后起身的动静,她心下一凛,赶忙装出认真的模样,继续写。
    康熙不疾不徐踱步至她身后,手中的玉骨扇轻轻敲在她脖颈儿,肩头和胳膊处。
    “坐直,放松,悬腕,朕当你自己在配房给自个儿做先生,已经知道该怎么习字了。”
    方荷被敲得缩了缩脖子,到底没忍住小声嘀咕。
    “奴婢都是趴在矮几上写的。”
    康熙笑了,“你现在也可以去罗汉榻上趴着。”
    方荷一瞬间小脸通黄,都是老司机了,咱就说,这个趴它正经吗?
    她那日回来,都被自己的鬼样子吓了一跳,这位爷是怎么见过她那张脸还如此兴致勃勃的呢?
    “在想什么?”康熙冷不丁凑在她耳侧,和声问。
    方荷下意识回话:“想腚——”不太保险。
    可她立刻反应过来,一个哆嗦,落在纸上的墨点瞬间在宣纸上氤氲开来,像极了她的心理阴影。
    康熙垂眸看着方荷的小两把头,意味深长道——
    “在宫里要赏宫人板子,是要脱裤子的,朕若要打你,自会吩咐。”
    方荷:“……”完了,脑子更黄……不是,更慌了。
    她还是个孩子,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个!
    “万岁爷……”
    “朕记得,南地冬日的阳光也没那么毒,你这水粉……”康熙以扳指轻缓蹭过方荷的脸颊。
    “也该换个颜色了,朕想看看你原本是什么样子。”
    方荷腚底下跟长了针一样,几乎坐不住。
    哪怕是跪着说话呢,也好过现在这诡异的氛围。
    可她要起身,却又一次被康熙摁着肩膀止住。
    “不必起身,你既有孝心,朕也该投桃报李,往后你就在这儿习字,顾太监不在,朕继续教你。”他的声音里含着叫人面红耳赤的轻笑。
    方荷快哭出来了,“奴婢错了……”
    康熙以扇骨抬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看着她满是求饶倾诉的鹿眼儿。
    “你知错的时候不少,只是死不悔改,对吧?”
    方荷脑袋快摇成拨浪鼓,不动声色躲开这几近调戏的动作。
    “奴婢没有,奴婢不是,万岁爷不要冤枉奴婢!”
    康熙若有所思,非常善解人意地转身回到御案前。
    “老实待着吧,也就几日功夫,等回宫你还跟着顾太监习字,朕没那么多闲工夫教你。”
    方荷心里嗷嗷喊,那你叫我滚啊!
    我可会滚了啊!!
    可康熙只是起来歇息眼睛才理会她一下。
    等他坐回去继续批折子,方荷就不敢再出声了,只能紧皱着眉头,窝在小书桌前抄孝经。
    其实她没自己表现出的那么慌张。
    可康熙不想叫她出宫的意思很明显,她总得挣扎一下,看看这位爷到底是一时脑子抽了,还是故意为难她胖虎。
    至于说担心康熙见色起意……就算她足够不要脸,想起自己现在以及温泉里的模样,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如此自恋。
    可试探下来,却叫她心里更没底。
    不愧是深不可测的康熙大帝,他虚虚实实的戏谑和调侃,叫她根本分辨不出他到底怎么想的。
    就,脑子好像要长出来了,又好像没长,真是愁人。
    康熙余光扫见鼓着脸儿在一旁写字的方荷,心里哼笑。
    他以不宜叫皇玛嬷知道方荷身份的理由,勉强压住太后想召见方荷的热忱,却没办法一直压着。
    在方荷知道还有另一条登天梯之前,得叫她乖乖留在乾清宫。
    宫里从未见过方荷这样鲜活的小家伙。
    她那些掩藏在乖顺下面的古灵精怪,像夜色中的朦胧宫灯,周围再是黑暗,也叫人眼光不自觉转向她。
    越是稀奇,康熙越不急。
    所谓谋定而思动,以前都是她轻而易举叫他又气又笑,也该叫她体会一下坐立不安是什么滋味儿,才能问出她的真心话。
    接连几日,方荷都被康熙提到懋勤殿里习字,写得她腰酸背痛手抽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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