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很忙。
    其实内阁一直很忙。
    全国各地的政务都被汇集在这里, 事事都要他们来审查处理。
    但最近不一样,他们的工作量巨增,门边的两张桌子上已经堆满了折子,据说京城如今的纸张都涨价了, 这里还得多亏江芸的搅和, 外面的人忙, 内阁可以更忙嘛。
    刘健气得牙关紧咬, 捏着手里的折子,半晌没说话。
    李东阳和谢迁只当没看到, 埋头干活。
    “陛下传话, 叫我们内阁自己处理,西涯、木斋你们怎么看?”刘健阴恻恻地看着面前两位同僚。
    谢迁和李东阳抬头对视一眼。
    治国六策是三日前到的,刘健当时一看, 袖子一卷就送去内廷给陛下看了。
    这是本来也没什么大问题, 但是这份册子不知这么被泄露了, 外面一下子就闹了起来。
    御史言官们就像找到新工作了, 开始疯狂抨击治国六策, 江芸一下子就成了人心可憎的祸害。
    但让老道的官员一看, 就会发现这六策从大方向上来看都是老生常谈。
    从土地上来说,要求各地清丈土地, 保证所有土地都纳入征税统筹,增加税收基础盘,丰盈国库。
    从人员上来说, 要求各地大力推进放良奴婢,取消终身奴役, 从而改为聘任制, 盘活人□□跃度。
    从军事上来说, 要求各级武官建立双边考核机制,两边考核各占比十分之五,建立优良的选拔机制。
    从基层衙门上来说,要求各级衙门建立男女分开建队的制度,防止内部人员监守自盗,招收女衙役,废除衙役贱籍,提高官员收入,保证基础生活。
    从律法上来说,完善全方面,各阶层的律法,促使各地百姓,乡绅,商人,官员等依法办事,减少冤假错案,和律法争议。
    从基础教育上来说,要求各地重新建立社学,保证百姓达到能听能看的生活需求,提高县学府学入学标准,保证官学学生质量。
    这六个问题确实是老生常谈的问题,年年都有人会提出其中某一方面的建议策论,但那不是一个人一下提出六次!拉了六波仇恨的壮举!一下子被推倒风口浪尖的位置。
    这次连李东阳也不好说什么了。
    倒是谢迁觉得:“江学士已经历任两任地方官员,虽年纪不大,但经验丰富,对于百姓生活想来是有更深的见解,里面的内容也有可取之色,至少每一条有几点我是认同的,而且别的不说,他的治地都是如此治理的,如今也能看出成果来。”
    李东阳点头:“其实单看之前在徽州的一番土地和放亮结合的操作,如今各地也都有了范本,士廉在浙江的进程不试一下就开始推进了。”
    刘健脸色微微好看起来了。
    李东阳眼珠子一撇,立马来了兴趣:“那个武将考核也是早有的事情,只是至今都推行得不太顺利,如今要是顺势整改也不为过。”
    “但他说的武将考核五五分成是什么意思?”刘健板着脸,“嫌我们文官不公正。”
    李东阳歇菜了,呐呐说说道:“他马上就回来,等他回来再说吧,说不定是有别的意思。”
    刘健冷笑一声:“回京也不尽快回来,在扬州耽误这么久,还被人弹劾插手许家事务,强迫自家姐姐和离,以权压人,闹得曹许两家颜面扫地,出嫁女的事情要他插什么手,好好的亲眷关系都坏了。”
    李东阳又不说话了。
    ——这事没的说,江芸自己的请罪折都上来了。
    “听闻许家原本要江家大姑娘陪葬,这是不是太伤人伦了。”前几日刚把次女嫁出去的谢迁忍不住说道,“好歹也是多年夫妻,许家公子早亡也是不可预料的,便是让江家姑娘守寡也行,何来如何残暴。”
    “说不得就是随口说说,江芸这小子也太过较真了。”刘健嘟囔着,“罢了,这是说到底也是私事,他是身为弟弟看不下去也说得过去,而且最后又是曹家舅舅自己出面了结的事情,不过这剩下的事情打算如何处理。”
    他晃了晃手里的折子,只觉得头疼。
    朝政不是不能变,但不能如此巨变,不然太容易出乱子了。
    陛下那边还要他们拿主意,显然是把内阁架在火上烤。
    “这份折子确有可取之处,但事情声浪越来越大,那再正确的事情也要思索一二。”刘健握紧手中的折子,“你们怎么看?”
    李东阳忧心忡忡,他有很多话要讲,但现在讲出来无疑是火上加油,而且这折子太过激进了,也确实不好。
    倒是谢迁冷不丁问道:“这次回来可有打算让他们都动一动?”
    另外两人看了过来。
    谢迁背着走,走了两步:“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里就我们三人,你直接说便是。”刘健说。
    谢迁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看向两人:“内阁建立之初有言——入内阁者皆编、检、讲读之官,不置官属,不得专制诸司。诸司奏事,亦不得相关白,后来随着政务增多,职位才越来越高,诰敕房、制敕房俱设中书舍人,所以按道理本就可以让这些翰林人入阁观政。”
    他顿了顿:“算起来江学士除年纪稍小,但算品阶却已不低。”
    刘健眉心紧皱。
    李东阳一下就明白了,但想也不想就反驳着:“这不行,这不是把人架在火上烤嘛?”
    “也该让他知道知道内阁办事并非随心,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谢迁神色冷淡,“前朝内廷各有主张,做一件事情可不容易,他次次给内阁难题,也该让他明白内阁的难处了,免得还真当我们是无能之人。”
    “也该多历练历练的,免得回头性子养骄纵了。”李东阳坚持说道。
    “哪有内阁锻炼人。”谢迁说,“而且他接连办了两件大事,却一直不得变动,说出去岂不是寒心。”
    李东阳挣扎:“二十又一,胡子都没长呢,甚至还未婚配,在正五品的位置上已然是皇恩浩荡,再呆几年又有什么关系。”
    谢迁不想起了争执,便侧首去看刘健,等待他的意见。
    刘健神色凝重。
    ——谢迁的话让他心里有了另外一个主意。
    “两位与我都是多年同僚,我今日也把话说话,如今朝堂风气不佳,我有心锐意进取,奈何事务繁忙,各级官员送上折子大都是溜须拍马之策,我看不上。”
    刘健捋着胡子,半晌没说话,把手中的折子放了下来。
    “可这个折子又太锐进了,年轻人太有冲劲,总以为靠自己就做什么,内阁的政策牵扯之多,并非一县一州可以比拟,若是下面官员乡绅安抚不好,一件天大的好事那也能成了坏事,骂名也不会是他们来担。”
    李东阳和谢迁都没有说话。
    “此事要是再不了结,朝廷也别干活了。”刘健半晌之后,起身说道,“我去面见陛下。”
    北京的秋意已经格外浓郁,落叶萧萧,就连夏日吵闹的蝉鸣也都消失不见了。
    “秋风来万里啊。”李东阳看着离开的背影,叹气。
    “所不定能开二月花呢。”
    —— ——
    江芸芸路上和钦差队伍汇合后,安分了几天就到京了,这一次没人来接她,也没人抓她,她写了这次徽州行的汇报折子递到内阁,然后就去通政司上班了。
    通政司的人见了他更见了鬼一样,一个个避之不及,甚至还有当场冷哼,表明对她态度的,只有陈福见没人后磨磨唧唧挪过来,躲在窗户后问他:“内阁没有找您?”
    江芸芸摇头,故作不解:“为何这么说?”
    陈福打量着她:“你不知?”
    “我刚回来,我要知道什么?”江芸芸说。
    陈福摸了摸脑袋,吓唬道:“你之前上的折子,在京城内意见很大呢。”
    江芸芸哦了一声。
    陈福又开始试探着:“你这个刚有大功,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陛下说不定要恼你了。”
    江芸芸低头处理政务,四两拨千斤:“等陛下召见的时候就知道了。”
    陈福见她一副扑在工作上的热情模样,摇了摇头走了。
    江芸芸倒是不着急,只等着宫里的消息,顺手开始写亲封诰命的折子。
    不过这一等,等到顾桐仁都结束观政,去了浙江当监察御史去了,仲本也跟着提了提,所有人都有了消息,只有她一点动静也没有。
    张道长一日溜达过来蹭饭时,摇头晃脑,故作高深地说道:“你知道你得罪多少人了吗?”
    江芸芸从面碗里抬起头来,看着张道长,突然问道:“你仔细说说我这里哪里不对?”
    张道长和她四目相对,大惊失色:“来真的啊?”
    “对啊。”江芸芸好奇,“我提的意见不好吗?”
    张道长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小心翼翼摸到她对面坐了下去,思索片刻后说道:“站在我的立场上,我是觉得对的。”
    江芸芸点头,鼓励说道:“说说看。”
    张道长来了兴致,开始站起来,挥舞着双手,开始自己的高谈阔论。
    “你看我这人没房没地也没娶老婆,你说的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我可以现在不偏不倚地说,你说的都是对的,你这些年在琼州,兰州这么多年,看了这么多年的百姓民生,可比京城里的大老爷们懂太多了。”
    张道长惯会穷酸刻薄,掐着嗓子,挺着肚子,装模作样:“祸国殃民,不务正业,要我说这个江芸啊,就是哗众取宠的小人,私心甚重啊。”
    “那些土地也是别人花钱买了的,那些奴婢本就是贱籍为什么要为他们说话,是何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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