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楼外楼里出来时, 容玠和苏妙漪的脸上皆没有丝毫血色,将候在马车边的遮云吓了个够呛,险些就要将他们二人一齐拉去医馆。
    “不必了。”
    容玠看向苏妙漪, 嗓音沙哑,“……是想回知微堂, 还是修业坊?”
    “……”
    苏妙漪靠着车壁,神色木然。
    “我先前拦着你, 是怕你一时冲动,说出无可挽回的话,做出无可挽回的事……现在你已经冷静了, 只要你想, 大可将方才那些话再说一遍给苏老板听。”
    有些话, 说一次是冲动, 可说第二次,就是深思熟虑过了。
    苏妙漪眼睫一颤,手指蜷进掌心, 重重地划了几下, “……知微堂。”
    她已经没那么急着要见苏积玉了。
    甚至暂时不想见他……
    容玠点点头, 吩咐遮云赶车去知微堂,遮云应了一声。
    然而马车还未行到主街,却在半道上停了下来。
    容玠掀开车帘,就见一个容氏护院正满头大汗地拦在车前,正与遮云窃窃私语。
    “怎么了?”
    容玠问。
    遮云眉头紧皱, 转过身来, 先是看了一眼车内的苏妙漪,随后才回禀,“端王殿下来探望公子, 公子该赶紧回福安巷……”
    “先绕去修业坊。”
    这便是要先将苏妙漪送回去,再去见端王的意思。
    遮云面露难色,只能附到容玠耳边补充,“来的不止是端王,还有……”
    后面的话,遮云刻意压低了声音,苏妙漪没能听清,可她却明显看见容玠眼里闪过了一丝错愕,脸色也变了。
    “这里不远,我可以走回知微堂,不必管我。”
    苏妙漪起身便要下车。
    可容玠却忽然探过手来,不轻不重地压着她的肩,又将她摁回了座位上,“遮云会送你回知微堂。”
    车帘落下,容玠离开。
    苏妙漪隔着车帘问遮云,“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吗?”
    遮云支支吾吾,含糊其辞。
    苏妙漪知道多半是自己不该知晓的秘事,便没再追问。
    回到知微堂时,凌长风正在店里招呼客人,一见苏妙漪回来便迎了上来,问她去了何处,苏妙漪疲于应对,摆摆手便上了楼。
    在楼上神思恍惚地枯坐了一炷香的时辰,她不愿见的人却是自己送上了门。
    “积玉叔?”
    门外传来凌长风诧异的问话,“不是让你在家里待着,轻易不要出来走动吗,你怎么跑出来的?”
    苏妙漪眸光一颤,转头朝门口望去。只见下一刻,苏积玉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
    父女二人对上视线,苏积玉眼里的忐忑、胆怯还有歉疚无所遁形。
    “……我听人说,你今日去过楼外楼?”
    苏积玉咽了一下口水,才艰难地启唇出声。
    “……”
    苏妙漪没有说话。
    凌长风站在苏积玉身后,诧异地望过来,没心没肺地,“原来你刚刚出去,就是去楼外楼了?”
    此话落在苏积玉耳里,却像当头一棒。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嘴唇也颤抖起来,却始终没敢将“你去楼外楼做什么”这句话问出口。
    许是容玠将她拦在楼外楼、叫她发泄完情绪再离开的功劳,如今她见了苏积玉这幅模样,竟是再提不起一丝气力质问他、痛斥他……
    “你出去,把门带上。”
    苏妙漪的视线越过苏积玉,落在凌长风身上。
    凌长风不明所以,但还是退了出去,阖上房门。
    屋内只剩下苏积玉和苏妙漪父女两人。
    苏积玉看着苏妙漪,望进她那双格外清冽、仿佛被什么洗濯过的眸子里,忽然觉得自己的问题已经有答案了,根本连问都不用问。
    “你都知道了……”
    他喃喃出声,“你什么都听到了……”
    苏妙漪仍是沉默不语。
    她知道自己该发怒,当初她怎么对着虞汀兰发难,现在就该如何对苏积玉。可她好累,她没有一点力气了……
    她的沉默让苏积玉愈发崩溃,“妙漪,你现在是连一句话也不愿再跟爹说了吗?”
    苏妙漪扯了扯唇角,终于说出了苏积玉进屋后的第一句话,“爹,原来你会谈生意啊……”
    苏积玉僵住。
    苏妙漪望向别处,缓缓道,“我从前一直在想,虞汀兰是那样不食烟火的一个人,你又是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性子,为何会生出我这样精明算计的女儿。如今看来,我还是随了你……”
    苏积玉神色紧张、心如擂鼓。
    “不过虞汀兰说得也有道理,既然当初你已经拿闫如芥的秘密要挟过裘恕,那今日我就不该再拿这秘密置他于死地了,否则便是不仁不义……”
    苏积玉一愣,“妙漪……”
    “我会和你一样,守口如瓶。你大可放心向虞汀兰交差了。”
    屋内静了好一会儿。
    苏积玉才结结巴巴地问道,“没了?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苏妙漪收回视线,静静地看向苏积玉,动了动唇,“……我今日想吃骊塘羹。”
    这么些年来,苏妙漪和苏积玉之间有个约定,若是谁做错了事,想要求得原谅,便会做一碗骊塘羹给对方。
    苏积玉错愕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又惊又喜,甚至还有些惶惶不安地,“好,好!爹现在就回去做……”
    就仿佛劫后余生般,他浑身绷紧的神经倏地一下松了,转身离开,开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跤,不过很快就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苏妙漪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不自觉又想起容玠临走时留下的话。
    「你越执念,越渴求,就越会被困在原地……别在意他们,就像当初不在意我一样,往前走吧,别回头。」
    苏妙漪闭了闭眼,似是冷笑,又似是叹息,“呵,往前走……”
    ***
    福安巷。
    容玠匆匆赶回来时,就见一身锦衣常服的端王站在树下。而不远处的石桌边,坐着一个熟悉的消瘦背影。
    听得脚步声,端王转头,飞快地向容玠使了个眼色。
    端王从前来找他,无一不是避人耳目走暗道,这是第一次青天白日、堂而皇之地站在院子里。只因今日,他并不是主客,而是陪同另外一位……
    “微臣叩见陛下。”
    容玠垂眸,一边低身行礼,一边唤道。
    坐在桌边的人也转过身来,竟是微服出宫的皇帝!
    “你身上还有伤,免礼吧。”
    皇帝抬了抬手,今日倒是显得十分随和,和那日在朝堂上大发雷霆、下令杖责容玠的帝王判若两人。
    容玠仍是行了礼,起身时动作有些迟缓,还是端王走上前扶了一把。
    容玠道了声谢。
    在皇帝面前,二人刻意表现得有些生疏。
    皇帝神色不明地打量容玠,见他脸色难看,忍不住皱眉,“伤还未好全,还出去满汴京跑?莫不是因廷杖的事对朕生了怨气,所以拖着不打算回御史台,也不想回去上朝了?”
    “……微臣不敢。”
    容玠刚站直身,便又要告罪行礼。
    皇帝摆摆手阻止了他,语气微沉,“那日在朝堂上,你应该已经心知肚明,朕为何要放过裘恕、放过骑鹤馆,为何还偏要站出来与朕作对?”
    “微臣不敢。”
    容玠一张口,仍是这四个字,“只是臣蒙受皇恩,入御史台、升侍御史,主理这桩贪墨案,若不进言,便是渎职失责……”
    听出他的话里没有丝毫反省之意,端王心里一咯噔,蓦地看向容玠,抢在皇帝动怒前呵斥道,“容大人!看来那顿廷杖还是打得轻了,竟是没让你长记性……”
    “琰儿。”
    这一次,皇帝打断了端王。
    端王噤声,不动声色地观察皇帝的神情,见他脸色虽阴沉,却没有怒意,这才松了口气。
    皇帝幽幽地望着容玠,像是在透过他看着旁的什么人,半晌才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性子太直太犟。不像你爹,也远胜你祖父……倒是更像扶阳……”
    容玠抿唇不言,心中猜测着皇帝今日来此的用意。
    皇帝看了一眼跟随而来的刘喜。
    刘喜会意,将院中除了端王以外的所有人屏退。
    待院中只剩下皇帝、端王和容玠三人后,皇帝才咳了两声,问容玠,“你以为裘恕为何会留下账簿这样大的把柄?”
    闻言,容玠和端王的神色皆是一凛。
    二人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看向皇帝。
    “裘恕并非是不谨慎的人。容玠,你就没有一丝一毫地怀疑过?”
    容玠眸光微动。
    拿到账册的第一时间,他的确起过疑心,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裘恕和齐之远联合放出来的烟雾弹,可稍经探查,他便知道,账簿是真的罪证。
    “骑鹤馆与汴京府尹的行贿分赃,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在裘恕之前,在齐之远之前,甚至在朕还未登基时,便早有风声。只是此事牵连甚广,难以连根拔除,若无人隐伏,便没有铁板钉钉的罪证……”
    顿了顿,皇帝终于郑重其事地吐出一句,“此次弹劾齐之远,以身入局的可不止你容玠一人。”
    此话一出,一切都明了了。
    端王面露错愕,“所以裘恕做这些,都是父皇您授意?!”
    皇帝看向容玠,缓缓道,“这些年他如何经营的骑鹤馆,又是如何与齐之远打交道,朕都知情,只是引而不发。”
    为何引而不发,皇帝没有继续说下去,端王和容玠却都了然。
    大胤与北狄休战的盟约已经持续了三十多年,可近年来北狄却蠢蠢欲动,朝堂上,文武百官针对是和是战,迟迟争论不下,没有一个定论。而若想要战,最实际的困难便是钱粮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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