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偏殿。
    龙涎香在鎏金狻猊兽炉中静静燃烧,青烟笔直,却驱不散殿内无形的凝重。
    李世民高踞御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蟠龙雕刻,目光落在殿中那道挺拔的玄色身影上,复杂难明。
    李承乾肃立殿中,神色平静,仿佛只是来参加一次寻常的奏对。
    沉默良久,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平和,却难掩其下的审视:
    “回来了。这一路,辛苦了。”
    “为国效力,不敢言辛苦。”李承乾微微躬身,礼节周全。
    “嗯。”
    李世民颔首。
    “朕看了战报,你在倭国打得很不错,扬我国威。”
    他将话题引向双方都熟悉的领域,似乎想借此缓和气氛,也或许是想重新确立自己作为父亲和帝王在军事上的权威:
    “尤其是难波京一战,水陆并进,堪称经典。”
    “父皇谬赞。全赖将士用命,儿臣不敢居功。”
    李承乾回答得滴水不漏。
    李世民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实则锐利:
    “比起倭国,朕更想知道,你是如何拿下安市城的?”
    说完,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
    “那座城……可是让朕,还有前隋百万大军,都铩羽而归。”
    提及安市城,李世民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和执念。
    那是他辉煌军事生涯中少有的挫败,更是他心中一根隐隐作痛的刺。
    李承乾抬起眼,平静地迎上李世民的目光,并没有立刻炫耀自己的战绩,而是缓缓说道:
    “安市城坚,杨万春善守,确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儿臣能破城,实乃侥幸,亦是站在了父皇的肩膀上。”
    “哦?”
    李世民眉梢微挑。
    “若非父皇亲征,以雷霆之势扫平辽东诸城,将安市城重重围困,日夜猛攻,耗尽其精锐,动摇其根基,使其城防已显疲态,军民心力交瘁……”
    李承乾的语气带着一种客观的陈述,甚至有一丝对李世民当年战果的肯定:
    “儿臣后来即便有火炮之利,想要短时间内攻克此等坚城,也绝非易事。”
    说着,他顿了顿,继续道:
    “儿臣不过是利用了父皇打下的基础,以火炮集中轰击父皇当年重点攻击、已然受损的城防薄弱之处,加速其崩溃。”
    “同时,效仿父皇旧策,断其水源,长期围困,令其内外交困,最终让杨万春力竭而降。”
    说到这里,李承乾补充了一个细节,语气依旧平淡:
    “后来,杨万春曾言,当时城中粮草,其实也已告罄,最多……只能再支撑三日。”
    他抬起眼,看向李世民,目光清彻:“若父皇当时能再多围三日,或许……历史便会改写。”
    轰!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李世民心中炸响!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眼中瞬间掠过无数复杂的情绪。
    震惊、恍然、不甘、遗憾……最终,所有这些都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苦涩和自嘲的叹息。
    “三日……仅仅三日……”
    李世民喃喃自语,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他靠在龙椅上,苦笑着摇了摇头:
    “或许吧……但即便当时攻下了安市城,朕……也拿不下整个高句丽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和无奈:
    “当时军中粮草不济,天气转寒,将士久战思归,士气已堕……”
    “军心,已经散了。一座安市城,改变不了大局。”
    他巧妙地借着‘军心’二字,将话题引向了更敏感的方向。
    殿内的气氛,刚刚因军事讨论而稍有缓和,此刻又骤然紧绷起来。
    李世民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同鹰隼般锁定李承乾,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压迫感:
    “说到军心、民心……”
    “承乾,朕问你,前岁长安那场差点动摇国本的天瘟疫……事后诸多线索指向蜀王府,指向那些来历不明的‘神医’。”
    他身体前倾,一字一顿地问道:
    “告诉朕,那场瘟疫,究竟是不是李恪……暗中谋划?”
    李承乾沉默了一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未承认,也未否认,只是淡淡道:
    “父皇,事情已经过去,真凶伏诛,疫情平息。再讨论是否是他谋划,于国于民,已无意义。”
    “无意义?!”
    李世民的声音骤然拔高,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终于喷发。
    他猛地一拍御案,霍然起身,之前的平和荡然无存,只剩下帝王的震怒和一种被隐瞒的愤懑。
    他死死盯着李承乾,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那恪儿和愔儿的死呢?!他们的死,难道也毫无意义吗?!”
    巨大的咆哮声在殿中回荡,匍匐在地的宫人将身体埋得更低。
    李承乾依旧沉默地站着,如同一尊玄铁雕塑,任由父亲的怒火在身边燃烧。
    这沉默,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承认。
    李世民胸膛剧烈起伏,他盯着儿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了那个他早已猜到,却始终不愿、也不敢相信的问题:
    “承乾,朕问你,你需如实回答。”
    “李恪与李愔他们,是不是……你杀的?”
    他没有用‘蜀王’、‘梁王’的封号,而是直呼其名,语气中的冰冷和质问,毫不掩饰。
    李承乾闻言,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他抬起眼,毫无畏惧地迎上李世民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声音平静得可怕:
    “是。”
    一个字,清晰,干脆,没有任何辩解,没有任何犹豫。
    “是儿臣杀的。”
    “亲手。”
    “轰——!”
    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李承乾如此直白、如此冷酷地承认,李世民只觉得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
    他猛地一拍御案,霍然起身,指着李承乾,因为极致的愤怒,手指都在颤抖:
    “你……你这逆子——!”
    怒吼声如同雷霆,在殿中炸响,震得梁柱似乎都在嗡鸣。
    “他们是你的亲弟弟!是你的手足!是朕的儿子!!”
    “你怎敢?!你怎敢如此狠毒?!如此罔顾人伦?!”
    “未经三司会审,未经朕的旨意,你竟敢私杀亲王?!谁给你的胆子?!李承乾!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父皇!还有没有大唐的律法!!”
    暴怒的斥责如同疾风骤雨,倾泻在李承乾身上。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早已吓得匍匐在地,抖如筛糠。
    李承乾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任由李世民的怒火焚烧,脸上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掀起。
    直到李世民骂得气息不匀,胸膛剧烈起伏,声音暂歇,他才缓缓开口。
    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李世民心中最隐秘、最不堪的角落:
    “父皇息怒。”
    “儿臣……不过是想体会一下,父皇当年在玄武门……亲手射杀隐太子建成,下令处死海陵王元吉时的感觉。”
    “想必,当时父皇的心情,亦是如此……迫不得已,又……酣畅淋漓?”
    嗡——!
    李世民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他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转而化为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戳破最深层伪装后的狼狈和恐慌。
    “你……你……”
    他指着李承乾,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段他极力掩盖、试图在史书上粉饰太平的往事,那段奠定他皇位却也成为他一生梦魇的血腥记忆,被他的儿子,以这样一种平静到残忍的方式,赤裸裸地揭开。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地跌坐回龙椅之中,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脸上的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颓然的灰白。
    殿内死寂,只有他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
    过了许久,许久。
    李世民才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里面只剩下冰冷的寒意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警惕。
    他死死盯着李承乾,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承乾迎着他冰冷的目光,上前一步,清晰而缓慢地,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儿臣,欲节制天下兵马。”
    轰隆!!
    这句话,比刚才承认弑弟,更像是一道真正的霹雳,狠狠砸在了李世民的头顶。
    【节制天下兵马?!】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与他当年如出一辙的诉求,李世民依旧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彻骨的寒意。
    【历史……难道真的要重演?!】
    【在他和他儿子之间?!】
    “你……你放肆!!”
    李世民猛地又从龙椅上弹起,因极致的震惊和暴怒,五官都有些扭曲,他指着李承乾,浑身都在发抖:
    “逆子!你这大逆不道的逆子!你想造反吗?!”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挑战权威的恐慌,让他瞬间失去了理智。
    “朕要废了你!废了你这个无君无父、狼子野心的畜生——!”
    怒吼声中,李世民猛地环顾左右,
    目光瞬间锁定在殿柱旁悬挂着的一柄装饰用的礼仪宝剑上。
    他几乎是扑了过去,‘锵啷’一声将宝剑抽出,剑尖直指李承乾。
    寒光闪烁,映照着李世民狰狞的面容和李承乾依旧平静的脸。
    面对直指自己的剑锋,李承乾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状若疯狂的父亲,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父皇。”
    “剑一旦出鞘,见了血……咱们父子之间,那点本就岌岌可危的情分,可就真的断了。”
    “您,考虑清楚。”
    这话语平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胁。
    它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李世民的头上。
    李世民握剑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看着李承乾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眼睛,一股无力感夹杂着巨大的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当然知道,自己绝非这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武功深不可测的儿子的对手。
    这一剑若真的刺出去,结果……他不敢想象。
    “哐当!”
    宝剑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金砖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李世民踉跄着后退,靠在了冰冷的龙椅上,喘着粗气,眼神中充满了挫败、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你……你……”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咆哮:
    “朕是皇帝!朕是天子!你的一切都是朕给的!朕能给你,就能收回!!”
    极度的愤怒和那无法付诸行动的无力感,让他只能通过语言来宣示自己那摇摇欲坠的权威。
    他猛地挺直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试图用帝王的威严压倒对方:
    “传朕旨意!”
    “即日起,削去太子李承乾一切临时统兵之权!征东大军各部,即刻归建兵部!”
    “海军……海军交由……交由登州都督府暂管!”
    “东宫六率……东宫六率兵额削减三成!火器……火器全部上交军器监!无朕手谕,不得擅动!”
    “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李承乾,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到惊慌、恐惧、哀求或者愤怒。
    然而,什么都没有。
    李承乾的脸上,依旧平静无波。
    他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外,只是微微躬身,用那种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调,平静地回应道:
    “儿臣……领旨。”
    没有争执,没有不满,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这太过反常的顺从,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李世民的怒火,却让他心底升起一股更深的、毛骨悚然的不安和寒意。
    【太配合了……那逆子太配合了!】
    这根本不像他认识的那个桀骜不驯、手段酷烈的李承乾。
    【交出兵权,交出海军,甚至同意削减东宫六率,交出火器……那逆子到底想干什么?】
    【他凭什么如此镇定?!】
    【他背后究竟还藏着什么?!】
    李世民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李承乾已经站起身,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两仪殿。
    阳光从他打开的殿门涌入,将他的背影勾勒出一道耀眼的金边,随即消失在光芒之中。
    殿内,只剩下李世民一人,瘫坐在冰冷的龙椅上,望着空荡荡的殿门,望着地上那柄象征着他失败和无力的宝剑。
    兵权……他收回来了。
    可为什么,他感觉到的不是掌控一切的踏实,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感?
    李承乾那过于平静的‘领旨’二字,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他到底……忽略了什么?(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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