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写尘没飞升。
    他就在这里。
    如当头一棒, 把霜淩从茫然中敲醒过来。
    她像是被雪水浇透,开始觉得冷,唯有金丹融合的地方灼热。
    他说什么。
    他说选……
    “啊——”霜淩猛地回过神, 手忙脚乱地捂住丹田,试图运转经脉之间的荒岚之力,推拒随之归位的千丝情蛊。
    可那确实是她一剑剑一天天修出来的金丹,融于金丹的升起阴阳双合鼎之上铭文涌现。
    它本就是容纳天地荒息之物, 如今竟与这副荒息流淌的莲体,浑然天成。
    霜淩心中运转的九荒息岚心诀, 她手中稳固荒岚的混莲珠, 冥冥之中环环相扣,像是命定一般……她有关荒息的一切,全部聚齐。
    而附加条件,是那千丝万缕的情蛊。
    再一次繁复轻柔地流遍全身。
    等到金光全部吞没,殿内恢复幽寂。
    霜淩捂住灼热的丹田,感受到旺盛的力量回归,经脉之间丝丝发热。然后她终于颤颤抬眼, 对上那人的目光。
    顾写尘眸光漆黑。问出那个问题之后, 他始终并未起身。
    相顾无言。
    都难开口。
    霜淩张了张嘴, 本能让她想要不死心地再问一问, 可她哑然看着这四周的一切, 黑金宫顶垂下森然冷光, 幽寂之中似有幢幢不甘的魔魂。
    杀意凝结, 恨欲丛生。
    这是阴古魔宫,集历代魔主之魔障。
    这里随他意念而动。
    “顾写尘是魔主”的事实如此清晰。
    可似乎正因为是事实, 才格外让人无助。
    炽月,是沸腾之玉。淞阳, 为寒山之日。
    原来他一直在给她信息。
    ……他以截然对照命名。他从艮山而来。他很久不用剑了。
    他说他曾经修道。他说他如今堕魔。
    但他没说他曾经九洲第一。
    更没说他如今魔宫问鼎。
    霜淩眼底也莫名红了起来,为什么啊?
    她捂着自己金光弥漫的丹田,看向对面那人看似平静的目光。可眼底魔气涌动得像是幽冥深海,带着堕魔之人毫无疑问、难以自控的躁郁和阴冷。
    霜淩记忆里的顾写尘停留在飞升前的那一刻。
    到今天他自己推翻了她有关于“顾写尘”的全部印象。
    可那年玄天当前,她用汲春丝稳住经脉,锁住金丹,为的就是能不损害对方一身的修为。
    然后呢?
    今日的顾写尘就这样孤决地倾泻他经脉之中、最后属于那剑修天才的全部灵流。
    从此真正地,这世上再无白衣剑尊。
    霜淩圆睁着眼睛,眼底说不清是被魔气熏染,被金丹的光芒刺痛,还是终于睁到了极致,她眼中缓缓漫上了水雾。
    为什么啊?
    九洲之内处处流传着这个人飞升的传说,四海之间都在谈论魔主临世对仙门的危机。
    你真是——从来惊世骇俗。
    她低头徒劳地看着地上掉落的灵甲短剑,那能够吞噬魔气重创魔主的利器,就躺在他们都够得到的地方。
    顾写尘垂落的眼睫微微一动,覆下淡影。
    其实。你杀我。我不在意。
    霜淩心中的确有过挣扎,可最后还是重重地揉住了自己的眼睛。
    打破仙魔平衡的灭世之人就在眼前,她肩着宗门与正道的期盼而来,被推到这样的立锥之地,竟真的成了唯一能了结魔主之人。
    可她知道,她下不去手了。
    这把剑她捅不下去。
    她只能空茫地睁着眼睛,“怎么是你啊顾写尘。”
    顾写尘的膝压在石砖之上,黑袍矜贵,绣金线如山峦走水,他身上的气息也全都变了,他微微捏紧了手指。
    霜淩声音空空地说,“见到你应该很高兴。”
    顾写尘指尖微微一蜷。
    她都不知道多少次抬头看天,想起那个飞升成神的天才。
    她还常常窃喜,有关于你的传说,有我的一分托举。
    霜淩勉强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可现在世界好像完蛋了。”
    顾写尘的黑眸清晰,看着她,终于低声道,“…早就完了。”
    霜淩感受到得他身上压制过仍然汹涌的魔气,她带着混莲珠都依然能够感觉得到。
    可那颗在他身边的金丹却灵沛如瀑。
    丝滑地融进她的身体里,有如此强烈的触觉。
    随着修士结丹的归位,霜淩也终于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修为在哪里。
    原来,醒来吸纳荒岚的这短短月余,她竟然已经破境到了……元婴圆满的境界。
    好快啊。
    好厉害。
    霜淩茫然地感受着自己的境界。
    这是你曾经最想我做到的。
    快速进境。
    她感受了半天,终于茫然地抬头,“顾写尘,我破境了。”
    然后呢?
    …
    顾写尘眼底的魔影骤然千重。
    尊魔之剑在他的身后嗡鸣反噬。
    他也觉得痛,他矜贵的领襟之上脸色其实并不好,可他强行露出一点笑意。
    “这次不一样了。”
    他竟然试图在缓和气氛。
    那点强行的笑意像是冰川消融之时难以化开的裂痕。
    好陌生。
    顾写尘垂眸,“这次我不会逼你了。”
    霜淩的手攥住膝盖上的裙角,“然后呢?”
    顾写尘深吸一口气,解释道,“金丹会让你重新入道,修者一生只能结丹一次,它是你的唯一。”
    “而即便重来一次,你的命定情蛊还是会与我相连。”
    “因为无论是修道,还是修魔,我都会是天下最强。”
    “…汲春丝方圆万里,只会是我。”
    顾写尘微顿,然后看着她,“整个阴仪之内,你想要什么,想过怎样的生活,都可以。”
    他站在高位,就是为了如此。
    霜淩眨了眨眼睛。
    她努力想要理解他,可她摸着自己下腹部,抬手缓缓指着他的脸,终于有点崩溃地颤声道,“可现在我们连体系都不一样了啊……我们怎么解蛊?!”
    怎么解?修魔之人与修仙之人怎样消解?
    你魔阶登顶,我莲体托生。
    你带我入剑道仙门,转身却入欲孽之狱。
    这早就不只是汲春丝的问题了……
    “如今你连……魔主都当上了。”
    我的大天才。
    顾写尘那强行示好的神色终于微微绷紧,然后恢复了他熟悉的清冷微茫,“可我没办法…控制。”
    他勉强解释,“你说修魔也可以的。”
    “可我没说是你——”她声音终于挑高了一些。
    像是矛盾的软钩终于被拉长在两人之间。
    然后她声音带颤,握紧拳头,眼底发烫,“顾写尘,你骗我。”
    顾写尘的指尖收紧。
    他听见她轻声问,“你还知道你是谁吗?”
    你有没有意识到,你是顾写尘啊。
    顾写尘从她湿润的瞳孔中,看到一个新的自己。
    他看见自己的无措。
    他很少看见自己这样。但他知道这三年已有无数次。
    可如今他身后的剑也看得到。
    他日日压制,但只要一有空隙,尊魔之剑就翻涌不止,历代魔主的魔识压着他难得的弱势,开始疯狂暴涨。
    所有不死魔识都在伺机击破他,取而代之。
    这就是灭世魔头的诅咒。
    “炽月,放我出去玩玩吧。”
    “这就是合欢圣女?更漂亮了。”
    “你不破十,迟早被尊魔之剑吞掉哦。”
    顾写尘单膝重重压下,喉间蓦地一甜,伸手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强行支撑住清醒。
    他不想在她面前展示,他选择的这条路是炼狱歧途。
    哪怕他自己也已经知道了。
    “疯魔吧,杀戮吧,魔主就要如此——”
    “杀光踏入魔域的每个仙门之人,杀回仙洲。”
    顾写尘抬手,蓦地将指尖伸到灭魔灵甲的剑尖之上,生生刺破。
    霜淩下意识阻拦:“你——”
    鲜血涌出,灵甲渗透,这种方法不比刺入魔丹,但他识海中疯狂冲击的魔识瞬间连着他自己的魔气被削下一截。
    “你疯了?!”
    “千机门怎么还没死。”
    “这东西用什么炼的??”
    “炽月,你比我们更疯啊。”
    顾写尘那冷白寒峻的五官,竟然狠得几乎狼狈。
    霜淩怔怔看着他,她也想表现得冷漠一点,可她发现自己的心在痛惜。
    她想的竟然不是我白费了心思,也不是早知道就直接爆丹身陨,甚至不是她终究背负上了害他堕魔的罪过,而是想问他——
    你知道仙魔遥峙之约,魔主之容要出现在九洲之上吗?
    你知道你九洲之内无数信徒,他们都会看到吗?
    天下悠悠众口,要怎么编排诋毁你,从九洲清月跌落灭世魔头?
    她终究没有抽出自己的手腕,她只是抿住了唇,问他:“顾写尘,修魔好吗。”
    让你在登天梯前转身下坠。
    “——我不后悔。”他含着血说。
    他从出生开始,就似乎剑指九天,人生大道日日清苦,他像是比机械更僵硬的机械,他只求飞升。
    可人生悔恨过,痛苦过,强烈地渴望过,他才能明白一点。
    “霜淩。”
    “我不想飞升了。”
    霜淩眼前忽然有些模糊,听见他肯定地说。
    “其他的,我并不在乎。”顾写尘握紧手中嗡鸣震颤的尊魔之剑,眼底压出寸寸清醒。
    她也终于确定。
    她亲眼看见白月高楼轰然倒塌。
    她所认知的一切,遥祝的未来,这颗被他塑造的道心,重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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