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 霜淩似乎听见了那个雾中人说话。
    但她正在努力装死,将灵气和五感一起关闭,变成一株没有灵气没有魔气的死物, 和路边的石头一样。而且外观还毛毛躁躁,十分丑怪。
    所以,她没有听见,不过就算听清, 那肯定也不是什么好话。
    冰冷刺骨的审视之下,只有带着寒意的气息依稀拂过霜淩的眼皮。
    …森冷, 恶劣, 魔气汹涌。
    像是幽然地狱里,冷寂流淌的冰河,让人不受控地胆寒。
    可不知道为什么,霜淩在这种本能的畏惧之中,莫名想起了顾写尘。
    她想,这就是…她那么不希望顾写尘堕魔的原因啊。
    她被那冰冷黑雾探进识海,对方一无所获, 甚至于连吃了她都没有必要, 于是在视如蝼蚁的目光过后, 终于被随手扔到了一边。
    她十分有死感地窝在了一边。
    魔族确实很凶恶, 和仙门不同, 魔域里到处都是黑吃黑的邪境魔修。
    除了欲境合欢靠双修提升之外, 哪怕兽境之中, 魔修的进阶也是掠夺,杀戮。靠吞噬其他魔、炼化更多魔气, 来提高魔功等阶。
    霜淩从前一直担心那个万年难遇的绝世天才因她而堕魔,因为那实在……太可惜了。
    见识过顾写尘清冷如月的剑意, 知道顾写尘在本该是一个怎样苦修大道一心飞升的人,就注定会不忍和自责。
    因为一旦沾染魔气,绝不可能再维持清正纯白,魔气的恶意会被无限放大,也只有当情绪幽深万种,才能修成魔功。
    如此,想要再回正道,难于登天。
    上登天梯,举步维艰。下堕魔道,弹指之间。
    ……好在他飞升了。
    时过境迁,霜淩这样松了口气。
    那冰冷黑雾中的魔似乎也烦了,或是累了。
    扔了那只牛马之后,他垂着眼眸,看向万骨峰下的战场。
    顾写尘带着恨意的眼底渐渐失去波澜。到这一年,他一个人变成了那年追随在圣女身后的魔潮,却失去了方向。
    想把所有人都碾死,可他找不到意义。
    魔物的混乱爆炸之后,到处都是血雾,古战场上缓缓渗入新鲜的血液,而刚刚被拥立为领袖的莨王甚至不能看出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又感觉到一种隐忧和畏惧,为什么?魔域也配?
    合欢宗的弟子跟着顾沉商,浩浩荡荡向荒水尽头而去,带着虔诚的信仰。
    他们仍在寻找圣女。
    顾写尘帽檐下的目光淡漠而空洞,目送他们蜿蜒北上。
    他站在身后的一地魔物之前,不知为何,已经预感这又是一次落空。
    大概是这种落空他已经经历了太多次,从仙洲到阴仪,从东南到西北,他熟能生巧。
    可黑雾之下,淡色唇角绷紧片刻,他最后还是飞掠追了过去。
    万一,万一。
    …
    合欢弟子们沿着荒岚之水一路向上,沿途都有人在匍匐,像是又一场盛大而不知结果的期待。
    顾沉商作为紫印长老,走在所有弟子最前。
    尽管在圣女离开之后,他们最后的合欢莲印也随之消散,不再具有阶级的区分。可合欢圣体传承几千年,这种信仰代代刻入血脉骨髓,他们很难放弃。
    得知夜宁花开,顾沉商觉得他也又活了一次。
    他看向自己身后的弟子们,那圣女此刻呢——
    她此刻,会在这片故土吗?
    顾沉商近百年的人生中,追逐过三任圣女。
    霜淩是最特别的那个。
    不止是因为恰逢阴仪封禁,他们被迫放逐仙门,潜伏剑宗。也不只是因为她不再仪仗万千,不再要求供奉。
    而是……她平视她的子弟。
    她从不让她的子弟们随意为她去死。
    甚至在离别之时,她散尽自己的圣力来救他们所有人。
    她本来可以只成为信仰,只享受供奉,她从没有拯救子民的义务,而他们却永远可以万万次为她而死——可到最终,也唯有她,炽烈又璀璨地送他们所有人回归故土。
    顾沉商其实已经明白,霜淩或许不再想要作为别人的信仰,被人用力期待那样地活着,又或是合欢圣体有更多不为人知的内情。
    他没有守护过这样的圣女,但他依然甘愿守护她的自由。
    所以荒水边,顾沉商带着感恩和祝福伏地,这次想的是——如果你不愿出现,那就祝你开心。
    黑雾冷冷地缀在后边,冰棱雾刃仿佛随时可能碾过所有人。
    顾写尘的魔识辽阔扫荡,他冰冷的雾气掠过时像是荒水生烟,看着一派清寒孤丽,但森然刺骨。
    可是,圣女还是没有出现。
    水边只剩下和他一样愚蠢而无妄的合欢宗信徒们。撕开他们的识海,也没用。
    即便万千弟子俯首,她也没有出现。
    …意料之中。
    他漆黑的袖口之下指尖攥紧,压制了很多年的茫然无措总会在他不备的时候突然降落。
    真的,还会醒来吗?
    这是思考了无数遍的问题,黑雾在空气中不停搅动。
    谁为她养花?
    她自己能养好吗?
    如果这朵花被吃了。
    被水冲走了。
    被任何天灾意外损毁了。
    照不到阳光,没有人浇水,没有充足的养分。
    长不到花开,等不到重来。
    三年中可以有任何一个时刻,她可以被任何意外,悄然摧折。
    而那一刻,他可能一无所知。
    顾写尘想到这件事就觉得魔心肆虐。
    道心早就被魔浸透,莲生黑水,他在这片她的故土上修得快要问鼎。
    可他又冷又恶,闭上眼睛,藏住眼底韫色。
    所以,她宁愿自己艰难生长,也没想过让他栽种。
    顾写尘想杀了在场每一个人。
    然而他杀尽天下所有人,也换不回一个。
    好恨。
    怎样才能不恨。
    …
    “你回来了?”
    荒岚之水的尽头,顾写尘转瞬消失后,回到了阴仪深处的荒芜山巅。
    这是阴仪无人可知的绝落地。
    邪,欲,兽三境交点,荒岚之水真正发源的冰川雪山。据传,古神时代的大魔都陨落在此,魔场极为剧烈,魔阶低的人只要踏入界限就会魔丹爆裂。
    而那黑雾如入无人之境,径直深入绝落地深处,停在最高峰的那棵树上。
    树梢正对着头顶的惨白圆月。
    他像是月影下的一只孤雁。
    只有蜿蜒摇晃的影子靠近他,那是一条小蛇,正嘶嘶吐着信,用识海和他对话。
    “你找到她了吗?”
    顾写尘并不答话。
    但三年来也只有这条蛇和他对话。在他最茫然的时候,他连蛇的识海都探灵过,一无所获,只意外解开了和十阶古圣兽灵智交流的方法。
    他指尖一动,冰蓝色的灵流继续毫不节制涌入那方鼎金丹之中。
    茅风巨蟒窝在那里,盘起蛇身,最后耷拉地趴在了自己的老巢,如今的方鼎住起来有点委屈,但又没别的办法。毕竟它的主人离开了。
    这已经是整个阴仪魔域之中,灵气最旺盛的地方,全靠眼前这个堕魔剑尊残留的灵力来维持。
    金丹已经脱身三年,灵力仍在自如流转,甚至红丝都在,全靠着人力强行逆天运行。
    谁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茅风巨蟒也不知道。
    它从前是睡在山里,睡在阴阳双合鼎里,后来被它的新主人用万丈荒岚养好,徜徉在一片温暖的汪洋之中。
    可惜主人身陨了,万丈荒岚尽散于九天,只有眼前这个男人带走了它。
    不过他养蛇也养不好,如今它雄伟华丽的鳞片都变黑了。
    它可是堂堂十阶古圣兽啊!
    茅风巨蟒躺在主人的金丹边上,豆圆的竖瞳闭了闭,又睁开。
    “啊,你还修炼?”它问。
    顾写尘冷淡地闭上眼睛,捏着它甩到一边,黑气腾腾地原地打坐。
    魔与兽的等阶是同一套标准,顾写尘身边带着这只十阶圣兽,即便他不想,也很轻易地就悟到了体系进阶的方式。
    茅风巨蟒总是睁着漆黑锋利的豆豆眼望着这个男人。
    从前它被主人召唤出来的时候,听见别人说他是万年难遇的天才。它觉得非常正确。
    它活了万年,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这三年,他不是在找人,就是在修魔。
    以魔气炼体,越往高阶,其实越发痛苦。天地灵蕴轻盈,而魔气淤重似毒。日夜炼化,相当于是用刀沥骨锻筋,那感觉无异于刮骨疗毒。
    但这三年来他日夜炼魔,从来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
    这个人,没有痛苦,没有畏惧,没有正道人由仙堕魔的挣扎,也没有错过飞升的悔恨。
    可它没记错的话,从前阴仪之地的魔主不过九阶。
    他现在已经…直逼它的位阶。
    快要破十了。
    他似乎是想再进一阶,可他其实对魔主之争没有兴趣,他只是…让自己站得更高?蛇心想,这大概是他的习惯,就像他在仙门时那样。
    “可是,你真的不飞升了吗?”蛇问他。
    对茅风巨蟒而言,飞升还是世俗意义上的最强,它也记得,那似乎是主人的愿望。
    问完,冷月之下仍是一片寂静。
    茅风巨蟒知道自己不过是在自言自语,这人几乎就没理过它,三年没开过口了。有时候它怀疑自己和他到底哪个才是不会说话的东西。
    可是这一回,那道清冷如折竹碎玉的声线,却在月下淡淡响起。
    “不。”
    小蛇嘶嘶地爬起来,看着那冰封般的侧颜。

章节目录

要不你还是把我叉了吧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PO18脸红心跳只为原作者赵史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赵史觉并收藏要不你还是把我叉了吧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