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回家(下)
    薛枭顿了顿,低声再道:“师父想了想,信道者不可为道而死,太平盛世道士诵道,天下大乱道士下山。要活着,猫有猫路,鼠有鼠路,这路,便接着走下去了。”
    清越观哪里需要香火嘛。
    需要的明明是战火。
    草长,还沾着露水。
    露水拂弄在鞋履素面上,没一会儿就浸湿了鞋袜。
    山月借月光,歪头看薛枭。
    “我来时,才四岁不到。师父拎着我去那儿——”
    薛枭极具忧患意识地带了一柄伞,一抬手,油纸伞伞尖指向不远处的小瀑布:“.把我剥光,丢瀑布下面扎马步,扎够半个时辰换一个馍吃,扎够一个时辰能吃一块肉。”
    听起来有点惨,但山月抬头,却见薛枭还是笑着的。
    温和地、追忆地笑。
    “我一口气扎了两个时辰,想换一碗肉臊面吃.”薛枭笑意愈深:“然后师父说不作数,他不认账。”
    这老道!
    山月莫名捏了捏拳头。
    “然后师父同我说,这世上谁也不能信,只能信自己的亲娘。”薛枭拿伞当刀把砍长草,耸了耸肩:“让我以后睁着眼找媳妇,别看脸,只看心——”
    想了想,薛枭加了一句:“但你脸和心,都好看。”
    山月面上一红。
    万幸夜黑,神色无从追索。
    “最后吃到肉臊面了吗?”山月问。
    薛枭展眉笑起来:“吃到了。师父刚说完叫我谁也别信,紧接着就从篓兜里掏了碗面出来。”
    山月也跟着笑起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道士能杀人吗?”
    “不能。”薛枭回答得很快。
    山月挑眉。
    “今日师父、师兄弟们不也没将人杀绝吗?”
    薛枭耸耸肩:“道家有云,伤害众生,罪积祸深,殃流后世他们只拿木刺伤人,收人性命者或是血流而尽,或另有其人,规则之内,上下变通,内容自洽,道理无限。”
    山月愣了愣,随即笑问:“你怎么从未与我说过这些往事?”
    薛枭单手执伞,抬起眼眸,神色认真:“你从未问过。”
    山月心下一震。
    是。
    她从未真正关心过身边人的来历、心境、去向,包括水光。
    她把自己当作旁观者,凡尘的旁观者,匆匆看过,便匆匆离开。
    而薛枭拥有与她截然不同的心境!
    薛枭也有大仇要报,他却不似她这般钻进牛角尖出不来。
    “疯狗”只是他的保护壳,实际,他内核极稳极强,钻进规则里拼命寻找机会
    ——而她,一开始便抱着“以命换命,以一换一够本,以一换贰是赚”的心态,所以她才会喜欢“一年蓬”,所以她才会一再拒绝薛枭,所以她画不了真正想画的景象,所以她最初与水光会有冲突
    命,是自己活下来的。
    路,也该自己想通了去走。
    规则之内,上下变通。
    吊死在原地的,只有无路可走的人。
    山月蜷了蜷手指,喉头有些发涩:“若我,若我一直说不.你会走吗?”
    薛枭微愣在原地,片刻之后,极沉极重地轻轻摇头:“不走。”
    轻轻两个字,雷霆万钧。
    “轰隆——轰隆隆——”
    果然,南边的厚重的云层已蓄势待发,后半夜的那场雨,伴随着雷电轰鸣声“唰唰”落下。
    雨滴像樱果。
    砸在地上、树叶上、水面上、腐烂的泥土上,和薛枭血污的面容上。
    血迹沾满身,薛枭的眼睛却亮得像暗处伺机而动的野狼。
    山月不动时,他可以是飞鸟。
    山月松动时,他亦可为疯狗。
    疯狗为了抢活命的骨头,什么都做得出来。
    “绝对不走。”薛枭声音极沉:“你抗拒与否,与我无干,皆不认账——这一课在我四岁就学过。”
    “你身边没有别人,我身边更不可能有人。”
    “只要我在你身边。”
    “缠、哄、诈、骗、等。”
    “猫有猫路,鼠有鼠路,我总有路可以走。”
    薛枭碾碎脚步,一点点靠近,羊肠小道极为狭窄,身后便是比人还高的野草丛,向东延展,便是幼时磨练他的瀑布。
    雨哗啦啦砸下。
    薛枭单手撑开伞,伞柄横亘在二人面容之中。
    “杀完靖安私兵后,我消失了一刻,你猜,我去做了什么?”薛枭眸色极为深沉,摄人的压迫无端端地从背后升起。
    山月后背突然被激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她屏住呼吸,长而缓地呼出一口气:“你回寒山寺了。”
    山月微微垂下眼睑,手却抬起,精准地握上伞柄,恰好在落在薛枭青筋暴起的手背下方。
    “你折返回去,杀了寒山寺主持越修,对吗?”
    山月再次开口,抬起眼眸,眸光平静。
    这不难猜,照他和山月相似的认知,他完全不意外山月一猜即中。
    薛枭手一松,伞柄的重量全部压在了山月手上。
    同时,将是否让他淋雨的权力,也全部移交给了山月。
    “你再猜,我为什么要杀越修?”薛枭后退半步,将自己暴露在雨中。
    山月眸色复杂看向薛枭:“杀越修,破谶言。”
    六字落地,薛枭深沉平复的面色,陡然染上薄薄一层愉悦的喜色,在夜雨朦胧的雾气里,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粗重。
    他不在意“天绝命”的帽子。
    但他在意山月。
    如果是真的,据说杀掉为他批命的人,就可以改命。
    这个市井传言,多半是无稽之谈。
    但,越修既然敢批,就要敢承受批命的因果。
    他没想到山月这一点也能猜到。
    薛枭仰起头来,雨水顺着他的眼睫滴滴点点往下落。
    “你看,我永远明白你意所为,你永远猜得到我做了什么。山月,我们是同样的货色,隐忍偏执、癫颇倔犟。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从你以身入局之日,便已经注定。”
    薛枭畅怀释然:“我不会走,但,你还走吗?”
    薛枭倒着,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雨幕将他满身的血污冲刷殆尽。
    山月双手紧紧攥住伞柄,生硬又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胸腔中的心跳声早已如鼓点擂动。
    薛枭缓慢地向后退。
    山月陡生出一股冲天的酸涩,不知为何,陡然之间,她生出一股力量,猛地一抬手,伞面向下划出一道晶莹的弧线,伞撑精准地钩住了薛枭玄色衣衫紧贴着的窄腰!
    山月以伞为饵,勾住薛枭腰肌,她手腕微微一抬,薛枭顺势向前跨步倾去,一手展开握住山月的腰肢,一手扣住山月的后脑,反倒将纤细的姑娘拥入自己怀中。
    伞斜倒在地上。
    雨势渐大,薛枭拥住姑娘,旋身入深林,深林奇石险峻,佝身误入石涧深洞之中。
    黑暗让人除了视觉以外的其他感受变得更加灵敏。
    山月一仰头,便感知到薛枭潮热的、急促的、有力的呼吸。
    山月双手紧抱住薛枭的,难耐地仰起头来,早已湿透的衣衫顺着肌肤一点一点向下滑落,厚重的云层藏住月亮,乳白的光被雨帘分解成奇异的星点,女人雪白的肩膀靠住深褚色的石块,显现出妖异的欲望。
    苔藓的潮气、石头的泥泞气与薛枭身上浓重的血腥气,混杂成了一股蛊惑的、浓烈的、像春-药一般的热浪。
    “不,不在这里。”薛枭的头深埋在山月脖颈,欲念让他的声音绷紧得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这是山里.不,不行”
    山月并不说话,只微微启唇,溢出一声接一声、短短的嘤咛。
    就在这里。
    有个声音在她心里叫嚣。
    就在这里。
    她小时无家,但薛枭有。
    这里就是薛枭的家。
    “轰隆轰隆——轰隆隆!”
    又是一道惊雷,笔直的、粗壮的,直插入柔软的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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