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的帐本已经解说清楚,张学顏等六部官员只是在內阁逗留一阵,说了说閒话,於是就各自告辞离开。
    魏广德就一直老神在在坐在那里,並没有要走的意思。
    很快张四维和申时行也觉得无话可说了,也都以值房公务为由起身离开了首辅值房。
    “善贷,你有事儿?”
    张居正很奇怪,往常事儿完成了,魏广德也就陪坐聊会儿閒篇儿,可今日坐在自己对面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他就猜到魏广德怕是有话要单独和他说。
    “叔大兄,刚才张尚书说起今年户部帐本,特別是张侍郎提到地方卫所在府库里的积欠,我就想到一个事儿。
    我大明立国开始,为了支取方便,一直执行赋税起运和留存的规矩。
    每年,地方上都会根据上年的用度,上奏留存赋税的数量报朝廷审批。
    留存后,户部基本上就管不到那套帐,都是地方在做。
    然后报个数字,可是对於支出,根本就无法监管。”
    魏广德开口就把他察觉到的大明財政问题点了出来。
    “善贷,你说的我明白,之前也思考过,可是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全部起运,用的时候再拨回去吧,如此更加劳力伤財。”
    张居正开口说道。
    “可如果把太仓分库建到各省,每省一个太仓,留存大部分集中到库里存放,地方只留备用的银子。
    以后没销一笔,地方衙门拿著手续去太仓销帐,备用不足就由太仓补足。
    如此,户部就能监管到地方到底有多少留存,有个確確实实的数字,而不再是地方上简单上报一笔而过。”
    魏广德马上说道,“就如同课税司一样,由户部直管.”
    “嘶”
    张居正听到魏广德的话,不由倒吸口冷气。
    因为以前其实少有这样垂直管理的衙门,如果说有,那也是针对地方三司。
    如兵部可以直接对上各省都司,刑部和都察院则是对接按察使司。
    另外,后来还建立了巡按御史制度,用於监察地方百官,於是都察院又有了巡按衙门的下属。
    张居正算是明白了,魏广德似乎有意打破中原王朝千百年来建立起来的管理体系,增加中央对地方的监管。
    这个想法好不好?
    当然好,至少对於京官来说,意味著权力更大。
    可是,这也意味著一个问题,那就是地方权柄被削弱,地方官员们可能的反弹。
    收回地方財权,这个事儿可不好办,是个吃力不討好的活儿。
    “想自嘉靖朝以来,太仓数度空虚,老库耗尽后只能向常盈库借支银子。
    是官府真的无银可用吗?
    不是,是因为银子都在地方,是留存的银子,朝廷根本就控制不了。
    也只能以催缴的方式,定期从地方上分处一部分银子要回来。
    可就算如此,地方上还推三阻四。
    当然,如今行考成法,这样的情况少了,可若是朝廷真到要银子的时候,连家底儿不知道。”
    魏广德知道此事难度,特別是动了地方官员的钱袋子,很结仇。
    可要真正掌控帝国,这一步似乎又非走不可。
    否则,整个朝廷的財政,说到底就是如一盘散沙。
    “可以每年压缩地方留存的办法,没必要让户部把手伸到地方上去。
    如今已经直管了课税司,还有你那个劝农司,下面已经很是不满了。”
    张居正这次果断缩头,他能看出对朝廷的好处,可是却不能这么做。
    魏广德一愣,没想到张居正这次这么直接拒绝。
    想想也是,他已经把天下官员得罪狠了,若再出狠招,他怕是真就站在官僚体系的对立面。
    他其实也怕,对官员的力量,没人不怕的。
    当初隆庆皇帝最宠信的大臣如高拱,不也在满朝倒拱中灰溜溜回了新郑老家。
    “那就以后再说。”
    魏广德识趣的不再提这事儿,其实说起来也確实不急,他也是临时起意才想到此事。
    “你在崇文门內的那个洋楼,听说年前基础已经做好,明儿个开春就要开工?
    说说,你到底想建成什么样子。
    我听说,外面都在传,你是按照欧罗巴那边的技艺建楼,全用砖石,还要建好几层。”
    张居正也不想再说那事儿,於是想到之前听到的传闻,就想打听一下。
    魏广德的点金手在朝堂上很有名,这次他私底下又搞出个商会,专司营造。
    別看崇文门建大楼的消息传的很广,但不管是朝中勛贵还是重臣,都盯著,却没人真正找魏广德,比如商议参一股的事儿。
    都选择冷眼旁观,看看,这西洋建筑到底好在哪儿,能让魏阁老愿意砸银子建楼。
    这前期准备可不小,魏府专门买下几个採石场,还从大同那边运来许多不知什么灰,说是建筑材料。
    好吧,大同那边出產那灰的地方儿,也被魏府买下,以后专门就採集这类东西。
    砸下去的银子不少,可到现在也没见到东西。
    当然,朝廷里也不全然都不懂,毕竟礼部当初去过欧罗巴访问的官员,也都提到过西洋那边恢弘的建筑。
    特別是教堂,十数丈高的巨大空间,让人进入就感觉大气。
    魏广德在崇文门內见教堂吗?
    他又不信西洋教。
    所以,大家现在都在等看著,魏阁老到底要捣鼓出一个什么玩意儿来。
    其实魏广德心里明白,他们知道的,欧洲建筑工期极长,这才是没人愿意来找他合伙的原因。
    大明使团在欧洲最大的震撼就是教堂,而这些教堂的建筑周期也確实让人牙疼。
    动輒十数年,甚至巴黎圣母院等大型教堂工期超过百年。
    人生就一个百年,这不妥妥给后人做嫁衣。
    虽然老话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也不是这么干的,费这么多財力建房子。
    魏府对建筑非常保密,实际上现在知道详情的人也不超过双手之数。
    现在张居正得閒,就是想从魏广德这里打听消息,他到底要建个什么东西,是不是那种几十年的建筑。
    崇文门內大街那可是京城的好地段,要是真建个几十年,就算地皮租金的损失可都是好大一笔。
    “我也听说了,用不了那么久,什么十几、二十年,哪有那么夸张。”
    魏广德淡淡笑道,“不过確实比传统木製楼阁要长很多时间罢了。
    也就是建个楼看看,到时候成形了请叔大兄蒞临题字儿。”
    魏广德打个哈哈,不接茬儿。
    这里面自觉利益不小,若是早早就把內情透露出去,对老魏家可不利。
    至少拖延一两年,老魏家在各府买下好地皮再放出消息去。
    到那时候,他有马里奥师徒的契约在手,就不怕他们被人挖墙脚。
    而其他人,当然也可以参与,不过就得一两年时间派船去欧罗巴请建筑师。
    不过到那时候,他在全国建立大楼的计划也早就开始了,他们的介入对魏家不会构成什么阻碍。
    “呵呵,好好好,我到时就看看你这位点金手如何建西洋楼。”
    张居正见魏广德不愿意多言,也不好追问,也只能笑笑。
    让他也学魏广德,他是干不出来的。
    张家也有一些產业,可都隱藏极好,是府里门人在做,可不像魏广德,经商都朝野共知。
    这其实也是魏广德故意漏的一个破绽,让大家都知道,御史不愁没有弹劾他的理由。
    有道是人无完人,真做到最好,反而就遭宫里怀疑了。
    让你弹劾,可魏家的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別觉得身为內阁阁臣,还把手伸进都察院,就该对那里完全掌控,不让御史弹劾。
    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是每年弹劾的任务,御史们也要尽力完成。
    弹劾谁?
    小官弹劾有什么意思,那就得对著內阁、六部尚书这样的大人物弹劾。
    张居正每年至少几十份弹劾奏疏,理由千奇百怪,但是却无伤大雅。
    魏广德也一样,就算別人不弹,魏广德也会让劳堪安排几分奏疏说他几句。
    当初严嵩时,权侵朝野,都有御史前仆后继弹劾他,你以为所有弹劾人都是奔著公心去的?
    一些人其实都是安排的,让嘉靖皇帝对他放心,他还没有完全掌握朝政。
    没人弹劾他,那估摸著嘉靖皇帝就得思量,严嵩到底留还是不留,对皇权威胁太大了。
    严嵩在相位能够稳稳噹噹,就是因为嘉靖皇帝看准了朝堂上倒严实力强大,这才敢放心用他。
    嘉靖皇帝確实是个奇才,以藩王登基,却很快就搞明白了所谓帝王心术,其实就是“平衡”。
    朝堂上不能只有一个声音,有,那就是取死之道。
    保持朝堂上各方势力的平衡,皇帝高高在上掌控这种局势,皇权才会稳固。
    天启皇帝其实平衡做的还不错,算是及格,但是崇禎就没做好,东林党实力太大而没有得到强力打压,是大明朝最后崩盘的重要原因。
    就算他开始启用非东林之人,也为时已晚。
    这些,张居正並没有教小皇帝,他更多的教导小皇帝的是以仁孝治国,讲究儒家那一套。
    张居正的教育其实很管用,因为万历一朝四十余年,万历皇帝即便对大臣再有不满,也没有下令诛杀过大臣,把“仁”字贯穿其皇帝生涯。
    而对太后、兄弟的“优待”,又体现了“孝”的一面。
    虽然在后世看来,这都是迂腐的“仁”、“孝”。
    即便是被“詬病”对张居正的清算,引发张家后人许多死亡,其实万历皇帝只下旨“追赃”,並没有要杀人。
    不过魏广德讲了,不想弄出太多事儿来,或者说保自己平安,还是和小皇帝讲讲如何卫军最好。
    其实,嘉靖皇帝那一套很是刚烈,动不动就诛杀大臣。
    用嘉靖皇帝那一套平衡朝堂,就算明知是皇帝的权术,对於大臣来说明牌你也无法可解。
    这就是皇帝站著大义名分。
    嘉靖皇帝如果不是动輒打杀大臣,而是万历皇帝那种降职、调任或者罢职,他的名声会好许多。
    这就是魏广德在仔细研究了张居正定製的小皇帝课程后,自己加入的一点东西。
    “对了,还有一个事儿,你我都要注意。”
    张居正忽然正色对魏广德说道。
    “何事?”
    魏广德问道。
    “上月皇长子满月,陛下未去慈庆宫。”
    张居正开口说道。
    这事儿,魏广德知道,之前提过一句,不过小皇帝只是当面答应,但似乎並没有影响到他。
    “呼此事说来也是麻烦,陛下不喜,只能慢慢教导,无论如何都是他的骨血,怎么如此薄待。”
    魏广德也认可的点头,虽然是皇家事儿,可对待儿女薄情,也有违儒家思想。
    “另外,前两日双林送来消息,说九月选秀女入宫,陛下对其中一个叫梦境的女子似乎格外钟爱。
    后宫本不该我等干涉,可陛下年幼,我担心受不了女色所诱,再闹出事端来。”
    张居正继续说道。
    “那就给宫里递话,以后减少选秀好了。
    如果缺宫女,那就补宫女,不必在陛下面前过目。
    如今陛下在后宫佳丽也有十余位,再多对龙体也不见得是好事儿。”
    魏广德想想就说道。
    “此事我会私下和双林说一句,你那边也要和陈矩说说,此次选秀就是他在负责。
    看陛下的意思,以后选秀怕还要让他来做。”
    张居正说道。
    魏广德这次没接话,只是微微点头。
    原来事儿引子在这里,冯保兴许担心陈矩给陛下选秀,为陛下选出心爱的女人,从而得宠,超过他冯保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刚才的话,也就是顺嘴一说,如果有助於陈矩上位,魏广德自然不会反对。
    他魏广德眼看著位极人臣,人家陈矩自然也想进步成为內相,有些话可不好说。
    从首辅值房出来,魏广德就回到自己值房处理政务。
    至於张居正的话,其实就提醒的时间来说,严格说起来已经晚了。
    就是他口中的这个叫“梦境”的女子,正是后世万历朝鼎鼎大名的郑贵妃。
    郑氏为人机敏,再加上姿色娇艷,生性活泼,贏得了朱翊钧最佳宠爱。
    郑氏欲立其子为太子而引发了长达十数年国本之爭,明朝后期的门户之祸也由此而起。
    此后的妖书案、梃击案、红丸案中,郑氏又成为矛盾的焦点,可以说郑氏在万历一朝的活动,引发了巨大的政治动盪。
    不过此时不管是张居正还是魏广德,当然都不会意识到这些。
    也只有郑氏在来年被封妃嬪时,因为“郑”姓才让魏广德有了些许警惕。(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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