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文学要如何发展
    月末,远在安阳的胡后宣打电话来,正式邀请余切参加“甲骨文世界大会”。
    在电话里,胡后宣的语气很复杂:“我感觉大会既像是甲骨文大会,又像是废土文学研究者大会,昨天还有个芝加哥来的汉学家,问我『核”在什么地方?”
    “我说,甲骨文里面,没有代表『原子核”的字。”
    “他问我,代表太阳的『核”在什么地方?我说,在川省。然后他不打一声招呼,直接带人去了川省这个人叫什么杰夫,还是个中文名。”
    “jeffrey?金介甫?”
    这不是沈聪文的御用汉学家嘛。此人堪称洋人追星第一人,从72年以来,自带乾粮来找沈聪文,多次进行访谈。
    博士论文是《沈聪文笔下的中国》,后改名为《他从凤凰来:沈聪文传》。
    这人改换门庭了,研究废土文学来了?
    已经快进到选择二了吗?他要走那抱大腿的艰难道路?
    余切道:“洋人不懂甲骨文的美。而且,这次大会哈珀出了不少钱,他们搞赞助,自然想为了我来宣传。胡教授,我不得不向你道歉·.”
    胡后宣方寸大乱:“这有什么可道歉的。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惜,但我也理解。”
    “与其让甲骨文继续沉默下去,不如让它重见天日,儘管要被包装一下!”
    想不到胡后宣还挺时髦。
    竟然能理解美国人那一套商业营销。
    余切这段时间在写短篇小说,但没有格外合適的题材。春晚余光钟的《乡愁》给了他触动,他发觉一些十分质朴而简单的文字,反而能引起巨大的反响。
    《2666》之后,文坛已无任何人质疑余切的技术水平。目前,针对《2666》的研究,也是西语学者的一大热门水稿话题,然而,学界热闹,在民间这本书的影响力是缺失的。
    即便是翻译成中文,也不可能得到质的改变,
    余切迟迟未做这件事情,他有完美主义。他觉得《2666》中文版不可能有个好销量。
    很难想像中国读者会接受故事线跳脱、反覆插敘、倒敘和运用象徵、意识流並发生在国外背景的小说。
    即便这是余切写的也不行,这简直是拷打读者的耐心。
    《十月》在京城搞了个作家研討会,主要是针对“文学要如何发展”。今年,作协老大王濛已经意识到文坛的危机,读者並不喜欢作家们的“科研”。
    他在內部会议中痛斥道:“这是对读者信任的浪费!会毁了我们的大好局面!”
    於是北方的文学杂誌纷纷就此进行改革。
    《十月》偏爱乡土和军旅文,绑上寻根文学这一套,同时,刘振云等“新现实”派仍然在產出好作品。“新现实”已成为《十月》的镇报之宝,是一种杂誌特色。
    燕大的学生以为,刘振云是靠余切进来的《十月》。
    並非完全如此。
    刘振云今年创作的《一地鸡毛》好评如潮,当那稿子在编辑部传阅时,张守任形容氛围时说“很久没有过那种情况了”。
    目前,《十月》仍然是纯文学杂誌的第一。虽然被詬病“文学探索”不够多,然而销量代表了一切。
    有时,这些老少咸宜的经典作品,甚至让读者以为纯文学杂誌是通俗文学杂誌。
    有的杂誌比较头铁,警如《收穫》已成为先锋作家的大舞台。歷史上,有四分之三的先锋文学作品,是在《收穫》杂誌上发表的。
    这確实成全了《收穫》的美名,然而,也把《收穫》架上去了。
    崇文门外东兴隆街51號。
    余切参加《十月》的研討会,这次会议比较重要,涉及到杂誌的方向调整。
    张守任讲到了《收穫》的困境:“从去年开始,这本杂誌自负盈亏,没有任何拨款,这和我们背靠京城出版社,《当代》背靠人民文学是不一样的。”
    “他们没有经济后援会,不搞有偿文字,不刊gg。实在是时代的一股清流,我很佩服《收穫》杂誌。”
    余切知道张守任要说“然后”了。
    果然,张守任说:“但是,先锋文学的作家们,在去年大放光彩,博出名气后,今年纷纷开始转投我刊。为什么?因为我们的稿酬给的高,我们现在能给出最高二十元甚至三十元千字,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我们这里有一个典型的作家,余樺同志。他去年因被拒稿,把小说《1986年》和《四月三日事件》先后投到《收穫》杂誌,虽然得以通过,然而,稿酬也许並不令他满意。”
    余樺就在现场。他站起来吆喝道:“是的,我对稿酬不满意。以前我从不修改文章,只求能过,现在我寧愿为了《十月》修改文章。”
    “你怎么看待这次重新回到《十月》?”张守任问。
    “我生是《十月》的人,死是《十月》的鬼!”余樺说。
    余切在旁边绷不住了,一抽一抽的发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
    余樺朝他挤了挤眼睛:羊肉汤?
    又羊肉!你这样虚?
    余樺挤眉弄眼:就虚,就虚,
    好吧,就羊肉吧,我也··得来点。
    总编苏玉附和:“我们的杂誌销量压过《收穫》一头,他们是六十万份,我们是八十万、九十万,有余切文章的时候,甚至能和《人民文学》一比高下,达到翻倍。”
    到这里,苏玉幽幽的看著余切道:“只是,余切最近並没有创作的动力——“
    余切当场不得不表示,新小说一定发在《十月》上。
    张守任追问:“你的《血战老山》在哪里?《2666》中文版又在哪里?《军文艺》的刘家炬已经和我成为好朋友,他每次见到我就问,余切写的小说呢?”
    “我已写完了。”余切说。
    天杀的!
    张守任那一刻甚至以为自己幻听了。
    所有人都望了过来,连余樺都长大了嘴巴。
    “我听到了什么?”张守任说。
    “你没听错,我写完了。就是前不久的事情。”
    苏玉问:“你的稿子呢?”
    “在家里面。我打算四月份之后再发。”
    张守任忍不了了:“为什么要四月份之后,这个月来不及了,下个月不行吗?”
    “因为塞万提斯奖要在那时颁布,我以为不论获奖与否,这都是有利於小说销售的。”
    靠,你说的真特么.好啊!
    由张守任开始,接著是苏玉,接著是骆一禾整个《十月》编辑部,为了余切的高屋建领,深谋远虑而停下来,鼓掌两分钟。
    “哗啦啦啦~~”
    掌声中,余樺感觉到,做一个余切的跟隨者也非常不错。他的文学生涯,他的老婆,甚至现在他的稿酬,都有一部分余切的功劳,而余切从来不问他一句回报。
    余樺是真心的喜欢余切。
    但这不是崇拜,而是朋友看待。只是这个朋友太强,以至於他无法像对待管謨业那样,无话不可说,开下三路玩笑。
    我总是要讲一些奉承的话,就像是我现在不得不鼓掌一样·—
    等等,这到底是因为,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稿酬,你把我“异化”了。我本不是这样的人!我是个纯文学中的纯文学作家一一我乃先锋派!
    我是文学家中的科学实验家!
    然而,余樺继续鼓著掌,隨大流。就像是他將来要写的一本小说名字一样:《我胆小如鼠》。
    东来顺。
    此次吃饭,还有一位编辑马卫都。
    之所以有他,是因为余切家里面的黄梨床被用坏了。
    “怎么坏的?几百年了,都没有坏!”马卫都很吃惊。“你知道吗?我收东西的时候,那个农户把它当柴来劈,就这样,都费了老鼻子劲。”
    余切很无辜的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早上一起来,床就坏了。”
    “行吧。那我再收一个?你可要爱惜了,余老师。一般人,我是不帮他做这些杂活儿的,也就是你———什么时候,我又能去燕大的季教授朋友那,看看字画?”
    “我会和季老师说的。”余切道,
    “您跟著来吗?您不跟著来,我怕別人蒙我啊!”马卫都轻轻的说。
    他极力把语气控制在很著急,但又不能让余切反感的程度。
    他绝不能得罪余切。
    马卫都是《青年文学》的编辑。这人的心思比较活络,和王硕一样爱做生意。七十年代收破烂,八十年代收古董一一唯独字画类,马卫都玩不明白,因为常常打眼,不知道亏了多少钱。
    王硕经常笑话他。
    而余切儘管对字画一窍不通,可他却有诸多大师朋友。这是马卫都无法接触到的资源,那些人根本不屑和他一个小编辑相处,太傲了。
    譬如,徐悲鸿的高足吴做人在央美任教,和燕大的季线林是好朋友。两人经常靠本事收字画,
    是不是徐悲鸿的画,天下没有人比吴做人更清楚。
    马卫都去拜访吴做人,想学两招,带上好礼,人家门都不开。
    而吴做人却恨不得开了和余切细讲,生怕余切不知道他水平高,不知道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收藏家。只要余切表露出惊讶,竖上大拇指,吴做人便爽到无以復加。
    季线林?那更不用说。
    季线林相当吝嗇,苛刻,他儿子评价他为“最无情的文人”,季线林平时省吃俭用,却愿意对余切很慷慨。
    当马卫都通过梨木床一一余切一一季线林,这个迁回的人脉关係终於拜访到季线林,並问出那个困扰他的问题时,季线林不假思索的说:
    “我这辈子最怕別人对我不真心余切,他那么有名,钱財地位全都不缺,我看著他起来的。他和我一起,就只能是忘年朋友之间欣赏了。”
    “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做损毁自己名誉的事情的。”
    这是一个什么狗屁道理?
    一个人发达了,他什么都是对的;一个人还在奋斗,他什么都要被审判。
    余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不知道,我可能来,也可能在西班牙。”
    “西~班~牙~?”马卫都声音特夸张,令余樺感到噁心。只见到马卫都道:“您都要去西班牙收藏字画了?这又是哪里来的朋友,他们也把圈里面的东西,给你交换?”
    “不是收藏字画,而是去参加颁奖礼。有那么一个塞万提斯奖,不知道你了不了解?”
    “知道,知道!”马卫都毕竟是编辑,自然是明白的。
    他道:“据说,西班牙的国王也要来,穿著华服,带著他的护卫,门外有礼炮作响-—-原来是塞万提斯奖!塞万提斯”
    马卫都自说自话道:“我还没去过西班牙呢,那地方,真好~”
    “其实,西班牙的瓷器也是一绝,这不是说西班牙人会做瓷器,而是有不少宋代的瓷器,运送到了西班牙。今天的西班牙们,也並不像他们的祖宗那样识货·—.
    “余老师,塞万提斯奖,您肯定手到擒来。我虽没看过《2666》,但我懂你—服务员?再来一瓶酒!”
    “余哥,我干了。但你不要喝,这杯是我敬你的。”
    羊肉汤滚滚的蒸汽中,余樺成了一个理性的观察家。
    他观察这个《青年文学》的编辑,是如何恰到好处的“舔”余切的,並极力的让自己显得不要太低下。
    舔,这个字是从余切嘴里面学来的。
    自从弄明白之后,余樺就惊为天人。余切不愧是文学家,竟然能用一个动词,表达出那么多复杂的含义:隱忍、期望、酸楚—中国没有人能比余切更懂汉语。
    马卫都喝趴之下后。
    余切开始关心起苏彤和管謨业来。
    “管謨业在干什么呢?”
    “他去《红高梁》剧组,在那做编剧。”
    “张一谋?”
    “你还是知道的。这导演很怪,不导演电影,反而在种地,种地又买了假化肥,高梁都不长。
    我觉得,这个导演以后肯定没什么出息。”
    “那个演员呢?”
    “谁?”余樺说。
    “姜纹。”
    “谁?”余樺又说了一遍。
    “姜纹。”
    “我不认识他,他是谁?”
    “没什么了。”余切也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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